第四章

1

我终于明白了前段时间那个梦的意义。

一个星期前的梦里,简溪买了一个白金戒指,他伸出手递给我的时候,并没有下跪,也没有说“嫁给我吧”,而是面无表情地说“送你”。

三个小时之前,宫洺用那张苍白而冷漠的脸,对着我,递过一个戒指对我说:“送你。”

两个半小时之前,简溪的手机里传来一个陌生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而在我慌张地挂断电话过去了七个小时之后,天空迅速地亮了起来。在这七个小时里,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望着窗外一分一秒光线变化的天空,一刻也没有合眼。

我清晰地目睹犹如黑暗的大海般空旷的操场,被光线一点一点照穿,最终变成冬天里灰蒙蒙的苍白景色。第一个起床的人,呼着白气,从我的视野里走过。

在这七个小时里,我给简溪发了两条短信。

第一条:“你在哪儿?”

第二条:“你可以回一个电话给我吗?”

但是我的手机一直都没有响起来。我反复地把手机翻开查看,但是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屏幕上简溪年轻的面容,在黑暗的环境里,清晰得像是夏天烈日下的苍翠树木。绿莹莹的光芒,照得我胸腔发痛。

从床上爬起来走进洗手间的时候,我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憔悴的面容,快掉到颧骨上的黑眼圈以及快掉到胸口的下眼袋(……),还有像《生化危机》里僵尸般泛红的双眼,这让我的心情非常地压抑。但是这种压抑与因为简溪而产生的压抑相比较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我迅速地刷牙洗脸,从旁边顾里的柜子上偷了一点她的Dior焕肤觉醒精华素胡乱涂抹在脸上,然后拉开门走进客厅准备泡一杯咖啡。

刚走出来,就看见拉开房门穿着背心走出来的唐宛如。她顶着一头像是刚刚被绿巨人强暴过的乱发,冲着我憔悴的脸打量了片刻,轻飘飘地对我说:“你月经又来了?弄得这么憔悴?”

我本来就火气很大,于是转身抓起沙发上的靠垫,用力朝着走向厕所的唐宛如砸过去。但是小小的一个泡沫靠垫,在唐宛如肌肉纵横的背上轻轻地弹跳了一下,就反弹回了地上,而她完全没有知觉地继续朝厕所走。

我震惊了。我知道如果不依靠锐利的工具的话,很难对她的肉体造成什么物理伤害,于是我转向精神层面,问她:“你最近又开始健身啦?”

然后我听见她脖子僵硬地发出“咔嚓”的声响……

我在她爆发的前一秒迅速地冲回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南湘从被子里探出一个头,看见我用背死命地抵着门,气喘吁吁的样子,她揉了揉眼睛问我:“你到底欠了黑社会多少钱?”

已经八点一刻了。在我房门口守株待兔的唐宛如在留下了最后一句“林萧我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之后,不得不出门上课去了。

我回到床边上坐下来。

南湘从床上爬起来,披着被子去打开电脑,然后开始放歌。

她回到床上躺下,问我:“你今天早上不是有课吗?”

我看了看她,随便编了个理由:“我不舒服,不想去了。”

她也没多问,从枕头上方的书架上拿下一本画册来开始翻,中途抬起头,问我可不可以帮她冲一杯咖啡。

我在客厅把咖啡冲好,然后考虑了一下,准备告诉南湘昨天晚上简溪电话里那个女人的事情。

我刚走回房间,门口墙上的电话就响了。我有一种预感是简溪打来的。

这种预感从我和他交往开始就一直存在。比如手机有短信的声音,我会突然预感到是他;比如宿舍阿姨说楼下有人找我,我会预感到是他;比如快递说有我的包裹,我会预感到是他送来的礼物。

每一次都是准确的。

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拿着咖啡呆站了一会儿,直到南湘“喂喂”地把我唤回神,我才非常不情愿地接起了电话,那一声低低的、有磁性的、同时充满了明快和清爽的“喂”,的的确确来自简溪。

在我还没有想好到底应该怎么面对的时候,简溪就帮我想好了出路,他异常镇定地对我说:“林萧,南湘在吗?把电话给她,我有事要和她说。”

我不得不承认我被震住了。

在电话里,简溪的语气平静而自然,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我把电话放下来捂在胸口上,转过头对南湘说:“是简溪。”南湘头也没抬,“嗯嗯”地应付了我两声,我尽量平静地接着说:“找你的。”

南湘从画册里抬起头,莫名其妙地打量着我和我用力捂在胸口的话筒。她从床上翻身起来,接过电话。

在他们通电话的几分钟里,我坐在床边上,几乎忍不住要掉下泪来。我目光的边

缘,是放在我床头的那只简溪送给我的小丑鱼公仔,它温驯的脸像极了他。南湘挂上电话后开始迅速地穿衣服。我对她说:“南湘我有话和你说。”南湘头也不回地回绝了我,她说:“我有事要去找顾里,回头再和你聊吧。”在我还没来得及进一步要求的时候,她已经拉开了房间的门出去了。我呆在原地足足三分钟,然后也愤怒地起身冲出门去。而我并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简溪也跨进了我们学校的大门。

如果现在你是以上帝的角度或者高度在俯瞰我们的大学,那么你就会看到正在上演

一场精彩的猫与鼠之间的追逐大战。简溪匆匆地跑进学校四处寻找南湘。南湘正披头散发地朝正在A楼上课的顾里跑去。我紧随着冲出大门,追逐着南湘,想要了解简溪在电话里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唐宛如在下课铃声打响之后疯狂地冲出了教室的门,她并没有忘记要挑断我的手筋

脚筋。顾里一边走出教室的门,一边给我发消息,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早点。顾源则从D教学楼走出来,准备去找顾里。他觉得是时候对顾里摊牌了。

如果说我们的生活充满了一千零一种未知的可能性的话,那么在大学围墙范围内,这一场角逐大战,谁先遇见谁,都可以导致完全不同的结局。这就像是有人在转盘里撒下了一大把钢珠,在转盘没有停下来之前,谁都不知道最后的赢家会是谁。

我在学校A楼下的花坛边看见了正在等待顾里走出教学楼的南湘,她头发被风吹得很乱。我从背后喊她,她回过头来,脸上是我很少见过的凝重表情。

我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和疑问,冲她吼:“你发什么神经……”我话只说了一半,就硬生生停了下来。因为我看见不远处,穿着灰色毛衣的简溪,正在朝这边小跑过来。

他远远地对我和南湘挥了挥手,走到我面前,伸出手准备抱住我。他的笑容一如既

往地温暖,像是太阳一样散发着热量朝我靠近。在他靠近的同时,我抬起脚用力地踢向他的膝盖。他立刻跪在了地上,但是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力地皱紧了眉头,牙齿咬在下嘴

唇上,额头上迅速渗出细密的汗水来。我知道我用的力气有多大,因为我的脚整个都麻掉了。南湘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回过神来后对我大吼:“林萧你疯了你!”我瞪大了眼睛,但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滚了出来,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声“不要脸”

之后,转过头想要走。但是简溪迅速地从地上站起来,抡圆了胳膊朝我扑过来。我以为他要动手打我,本能地缩起身子。下一秒,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简溪已经从身后紧紧地抱住我了。他的胳膊牢牢抱

紧我的身体,我连挣扎都挣扎不了,他也一动不动。他的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在我耳朵边上小声而急促地说:

“林萧,别走……痛死我了。我快站不稳了。”我的眼泪啪啪地掉下来,有一两颗掉在了简溪的手背上。他转过来把脸紧紧贴在我的耳朵上:“我真的站不稳了啊……”身边包裹的都是他的味道。熟悉的,温柔的,令我可以迅速安静下来的气味。像是漫天云朵一样朝我包围过来。

他把我的身体转过来,吸着气,忍着痛对南湘扬了扬下巴:“你和她说。你和她说。”南湘走过来,翻着白眼看我,她说:“我要是你男朋友,就抡圆了胳膊给你两耳光。”

我火又上来了,冲南湘说:“你别帮他了!他昨天晚上还不知道跟哪个女人睡的呢!”

南湘对我的话没有表示出丝毫的惊讶,她再一次翻了一个白眼之后,对我说:“简溪没有和别的女人睡,”她停了一下,吸口气,“是顾源。”

我听见肩膀上简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心中那块巨大的几乎快压垮我的石头,也在瞬间消失不见了。

我转过头,看着趴在我肩膀的简溪,问:“真的?”

简溪点点头,下巴在我的肩膀上动了动,“嗯,真的。”然后又说:“痛死我了。”

我沉浸在对简溪的心疼里。我扶着他在花坛边坐下来,刚刚想直起身,就僵在半途中,突然注意到刚刚南湘说的最后半句话,“是顾源”。

我僵硬地扭转回头,像是被雷劈中一样望向南湘,“你刚刚说……刚刚说……顾源?和简溪睡觉的是顾源?!我操啊!!”

南湘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沉默着,一言不发,朝我伸出了大拇指。在我和她对峙了三分钟后,我恍然大悟,和别的女人睡的人,是顾源!

与此同时,我听见了身后顾里的声音,“你们都在这儿啊。”

我回过头,看见提着LV包包、踩着Gucci小短靴的顾里朝我们走过来。她随手把一杯只喝了一小半的奶茶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我拉起简溪,像个精神病一样逃走了,也没顾得上理睬简溪的呻吟和一瘸一拐。我实在没有办法去面对这样充满挑战的场景,于是把这个艰巨的任务留给了南湘。

我相信,如果说我们的朋友里,还有人能完成这样一个类似深入虎穴再在老虎脸上踩上两脚的任务的话,那么一定只能是南湘。唐宛如也不行,唐宛如会直接把老虎踩死。

顾里冲着我逃走的背影皱了皱眉头:“她神经搭错啦?”

南湘走过去拉着顾里的手,说:“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2

正是上课时间。所以女生宿舍也没什么人。

我看了看守楼的阿姨并不在门口,于是扶着简溪去了我们宿舍,记得寝室唐宛如的柜子里有跌打用的正红花油。

简溪坐在我的床边上,我跪在地上帮他把药油涂抹在那一大块被我踢得肿起来的膝盖部位。整个过程里,简溪一动不动,转过脸去看着窗外,面红耳赤。而我更加地不愿意说话,眼珠子一直盯着地面,没有挪动过。气氛非常微妙地尴尬着。因为……他今天穿的是一条窄腿的牛仔裤,没办法挽到膝盖上去。于是他只能把裤子脱了。

我假装非常见过世面地把空调调高,镇定地说:“不要感冒。”他点点头,尴尬而吞吐地说:“不、冷。”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简溪的下半身(……)。之前有很多次我们去游泳或者海边游玩,他也是穿着到膝盖的宽松的沙滩裤。以前每次看见唐宛如的腿,我都会觉得真是肌肉嶙峋,但是在帮简溪推揉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男生的腿比女生结实多了。而且还有非常让人难以面对的,扎手的……嗯,怎么说,毛发……

过了一会儿之后,我终于适应了这样的刺激。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一层又一层内疚的感觉,从胸腔里翻涌出来。我抬起头,看见简溪也正好低着头在看我。我眼睛又红了。我问他:“疼吗?”“疼。”他点头。额头前面的头发碎碎地挡住眼睛,在阳光里投下半透明的影子。我把脸贴在他的膝盖上,趴在他腿上。心里恨不得把自己吊在房梁上,放血谢罪。但是在我无限心疼和内疚的同时,我突然意识到现在自己的姿势非常微妙,我的目

光正好对着某一个我非常无法面对的地方,于是我的脸瞬间发烫,我尴尬而僵硬地把脸稍微朝边上转了一转。然后我眼角的余光里,简溪的脸也迅速地烧红了。我依然装作非常见过世面的样子,假装镇定地匍匐在他腿上,内心迅速思考着该如何又自然又迅速地改变这个姿势……还没等我想好,简溪就先忍不住了,他咳嗽了两声,身体朝后面缩了一缩,对我

说:“林萧,你这样,我……”“乱想什么呢你!”我脸像发烧一样,用力张口在他肿起来的膝盖上咬了一下。简溪疼得“啊啊”乱叫。在我还没做出反应的时候,瞬间就发生了这一辈子我都不愿意再回想起来的事情。其恶劣程度足以进入排行榜的前三名。

事件为:先闻其声后见其影,随着一声高亢嘹亮的“林萧我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破门而入的,正是肌肉嶙峋的唐宛如。

映入她眼帘的是裤子脱到膝盖下面的简溪,我正跪在他面前埋头趴在他的大腿上。而他正在“啊啊”地呻吟着。

她的那一声尖叫几乎响彻了云霄,险些把110招来。

简溪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想要拉起裤子,我动作没那么迅捷,他的膝盖重重地撞在我的下巴上,我痛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差点昏死过去,感觉都可以看见一整幅星空图了。

简溪赶忙弯下腰来扶我,结果手上的裤子刷一声掉了下去。

于是他用正面,面对了正在意犹未尽惊声尖叫的唐宛如。

唐宛如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的人生,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先是无遮无拦地观赏了卫海,接着又是切中要害地观赏了简溪——这个她人生中出现过的最帅的男人。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

幸运的是,那天简溪穿的是四角内裤。

不幸的是,是非常紧身的四角内裤。

唐宛如尖叫了差不多一分钟,在我觉得她已经快要断气了的时候才停了下来,轻轻地抬起手按住胸口,郁结地说:“我受到了惊吓。”

那一刻,我是多么地想抽死她啊。

在之后的第三天,我和南湘在客厅里看书的时候,她突然轻描淡写地对我说:“唐宛如对简溪某个部位的评价很简洁,只有三个字——很饱满。”

我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冲到唐宛如房间门口“咣咣”砸门,我发誓当年特洛伊战争里扛着巨木撞城门的那些肌肉男都没我勇猛:“唐宛如我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

结果开门的是出来倒水喝的平静的顾里。她镇定地对我说:“唐宛如不在。”

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用一种无比下流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对我说:“听说很饱满?”我抄起一个沙发靠垫砸过去:“喝你的水吧!”

但是在事故发生的当下,我只恨不得真的昏死过去。所谓的两腿一蹬,一了百了。我实在难以面对一向怪力乱神并且离经叛道(其实就是精神病)的唐宛如。于是我决定用顾源的事情转移她对我和简溪的关注。人在需要自我保护的时候,一定会丢出别的东西去牺牲,换取生存。

而事情的整个过程,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详细地从简溪口里听到。

事实是他昨天在顾源家里玩游戏,下午走的时候把手机丢在了顾源家,到了深夜才想起来。他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就是那个女人!”我控制不住地插嘴。)简溪问:“顾源呢?”那个女的说:“他在洗澡。”

简溪问:“你是谁?”对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然后就挂断了电话。之后简溪用家里另外一个手机给顾源发了条短消息问他怎么回事。但是顾源却没有回复。

“我并不肯定是顾源出轨,但是又不能完全不告诉你们,因为这总不正常吧?而且,”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我和唐宛如,“告诉你们两个完全没有任何正面的积极作用,除了火上浇油煽风点火添乱添堵之外,你们也只会同归于尽。所以我才打电话找南湘商量。”

我抬起头用非常抱歉而内疚的眼神看了看简溪。他低头用充满怨恨和无奈的眼神回看了我,冲我耸耸肩膀吐了吐舌头,像个十七岁的少年。

我突然开始忧郁起来,问简溪:“现在怎么办?”简溪拍拍我的头,说:“他们两个应该会好好谈一谈吧。总有办法的。别担心。顾

源很爱顾里,这个我知道。”我点点头。身后传来唐宛如的深呼吸。我回过头去,看见她用力地捧着自己的心口,像是林黛玉般无限虚弱地说:“我受到了惊吓。”我恨恨地说:“总有一天你会受到恐吓!”

南湘和顾里坐在花坛边上。

身边是陆陆续续上课下课的学生。有一些情侣牵着手走过去,有一些女生正在等自己的男朋友,等待的中途拿出小镜子照照自己的脸,顺便把那两扇纠缠成一片的睫毛刷得更加纠缠不清。还有更多单身的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像是要投身祖国四化建设的人,他们背着双肩包,气宇轩昂地走在学习的宽阔大道上,露出短了两寸的裤子下面的尼龙袜子。

等待他们的未来是光明的。

而顾里却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未来。

南湘伸出手,放在顾里的手背上,说:“你们一定要好好谈谈。”

顾里微笑着,说:“嗯。放心,没事。”

南湘看着眼前镇定的顾里,没有说话。

多少年来,她永远都是这个样子。镇定的、冷静的、处变不惊的、有计划的、有规划的、有原则的一个女人。

甚至有些时候可以用冷漠的、世俗的、刻薄的、丝毫不同情弱者的、拜金主义的、手腕强硬的……来形容。

她像是美国总统一样,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哪怕是世贸双子被炸平了,她也依然是镇定而冷静的,她不会伤春悲秋,只会思考如何控制损失。

顾里站起来,说:“顾源一定会找我的。我们等着就行了。”

又是这样漫长而灰蒙蒙的冬季——

我们的爱,恨,感动,伤怀。

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现在,我们无限遥远的未来。

我们呼朋引伴的草绿时代,我们促膝长谈的漫漫长夜。

都被灌录在固定长度的那一段胶片里。随着机器的读取,投影在黑暗中的幕布,持续放映。主演们在幕布上悲欢离合,观众们在黑暗中用眼泪和他们共鸣。

我们都仅仅只是这个庞大时代的小小碎片,无论有多么起伏的剧情在身上上演。我们彼此聚拢、旋转、切割、重合,然后组成一个光芒四射的巨大玻璃球。

我们是微茫的存在,折射出心里的每一丝憧憬和每一缕不甘。

3

我和南湘坐在学校新开的第五食堂的西餐厅里吃早餐的时候,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唯一残留下来的模糊记忆,是我们还团在温暖的被窝里,空调突突地往外送着温暖的热风,然后顾里就破门而入了,高声宣布着:“你们一定要和我一起去试一下新开的那家西餐厅,我终于可以在学校吃西餐早点了!”她脸上的精致妆容和精心挑选的一条

A.P.C的冬装连衣裙,把我和南湘两个还穿着条纹睡衣窝在床上的爆炸头女人,衬托得淋漓尽致。

然后下一个瞬间,我和南湘就坐在了人丁稀少的第五食堂里,顾里依然容光焕发,我们依然蓬头垢面,唯一不同的是我们好歹在睡衣里穿上了胸罩——但这在外表上是看不出任何变化的。

时间太早,连环卫工人几乎都还在沉睡,这是人丁稀少的一个原因。

另外一个原因是门口的那个“早餐自助:每位六十八元”的招牌。

我和南湘看见这个招牌的时候,迅速地就转身了。然后在听见顾里那句“我埋单”之后,又迅速而直接地走进去坐了下来。

面前热气腾腾的咖啡和牛奶冒出的热气熏得我和南湘昏昏欲睡。

顾里的电话响起来,她正在撕面包,腾不出手,于是按了免提,接着唐宛如嘹亮的声音就像是广播一样播放了出来,唤醒了每一个还在梦境里的人:“我操!一个人六十八块!喝什么啊!金子吧!”

而且最最让我和南湘痛不欲生的地方在于,上海人的口音里,“精子”和“金子”是同样一个读音。

我清楚地看见对面两个矜持而贵气的女生迅速地红了脸。

顾里老样子,非常地镇定,她轻轻瞄了瞄手机,说:“进来吧,我埋单。喝奶!”

唐宛如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和南湘,嗯,怎么说呢,受到了惊吓。

如果你能顶住第一眼的压力,仔细辨认唐宛如的脸,你会发现其实她仅仅只是画了眼线,然后稍微有一点眼影,睫毛也微微刷过了,并且涂了唇蜜。这是几乎所有女孩子都会做的事情。但是如果你顶不住这样的压力去仔细辨认的话,那么,受到惊吓,是一定的了。只是顾里的表现实在惊为天人,她瞄了瞄唐宛如,皱着眉头说:“你被打了?不是吧?一大清早,谁干的啊,那人有病吧!”唐宛如彻底地受到了惊吓。然后转身愤怒地离开了。

顾里疑惑地望着我和南湘,问:“她干吗?报仇去了?”

我心很累,说:“不要告诉我你看不出来她化了妆。”

顾里挥挥手:“别搞笑了。”过了一会儿,猛然抬起头,“不是吧?真的假的?”

我和南湘同时严肃地点头。

顾里:“吓人……”

我和南湘再次点头表示了同意。

顾里思考了一下,认真地问我们:“我靠,别不是被包养了吧?”

南湘难以掩饰地嗤笑了一声:“包养?姐姐我谢谢你,要包养也是包养我吧。”

顾里歪头想了一想,说:“那确实是。”

南湘眼珠子都快翻出来了,一口咖啡在喉咙里咳得快呛死过去。

这种“自己挖坑自己跳,自己下毒自己喝”的戏码,我在南湘和唐宛如身上已经见怪不怪了。我喝着牛奶,眼睛环顾着周围的食物,心想一定要把六十八块吃够本,并且努力吃到一百三十六块。

而这时顾里的电话又响了,她看了看屏幕,撕面包的动作稍稍停了一下,我和南湘都用眼角的余光瞄到了来电人是顾源。我们都没有说话,装作没看见。过了一会儿顾里把电话接起来,她简单地“嗯”、“好的”之后,把电话挂了。

然后继续平静地撕着面包。

我和南湘什么都不敢说,低头喝着牛奶和咖啡。

学校里依然很空旷冷清。这个时间实在太早太早了,除了刚刚从网吧通宵打完游戏溜回寝室的人,整个宿舍区里,游荡着的生物就只有几个老大爷,他们抱着路边的树,愁眉苦脸地进行呼吸交换。

顾里走到男生宿舍小区的门口时,看见了站在大门外的顾源。

他穿着之前和她一起逛恒隆时她疯狂喜欢的那件黑色Prada长毛毛衣,周杰伦在MV里穿过同样的一件,当时顾里直接从顾源钱包里掏出信用卡丢在了收银台上,根本没有管顾源在看见那个吊牌上22400的价格时翻出的白眼。

顾源头发染成了深咖啡色,和她头发的颜色一样。只是好像变长了很多,风吹得凌乱起来,看上去有点憔悴。

有多少天没见了?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了。似乎是太习惯了和顾源的稳定关系,所以,一段时间不见,并没有让自己觉得有多么陌生。

她冲他挥挥手,让他看见了自己。

顾源咧开嘴笑了一笑,雪白的牙齿在冬日灰色的背景里,显得格外明亮。

顾源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顾里,张开口——

让我们先把时间停顿在这里。

然后让我们抬起手,把手腕上的钟表往回拨——一直拨到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顾源在家里打Wii的时候,突然来了客人,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拜访他的老爸和老妈,准确地说是拜访他的老妈。所以他完全没有理睬,依然继续玩游戏。直到母亲在房间外面呼唤自己,才悻悻地放下手柄,光着脚走出房间。然后看见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一对中年夫妇,以及正在和自己的父亲聊天的,一个同龄少女。

母亲亲热地拉着自己的手,走向那个女孩子,对她说:“这是我儿子,顾源,”然后转身对顾源说,“这是袁艺。”

那对中年夫妻非常热情地让出他们女儿身边的位置,招呼着顾源坐过去。顾源有点无所谓地坐下,准备应付客套一下,就继续回房间打Wii。

直到听到母亲说:“你们家女儿谈朋友了吗?”

对方回答:“哈哈,还没呢。得有好的对象才行啊。”

母亲继续说:“我们家顾源也还没呢。”

对方回答:“这么巧啊!真是缘分!”

顾源冷冰冰地看着这一出拙劣而滑稽的戏码,扯了扯嘴角,说:“我有女朋友啦。”

像是瞬间撒下的干冰一样,周围飕飕地开始冒出冷气来。最为明显的就是母亲迅速拉扯下来的脸。然后迅速地,又换上了面具般的笑容:

“小孩子家,乱说什么。哈哈哈哈哈。”那些“哈哈哈哈”听在顾源耳朵里,感觉像是吃下了一颗一颗圆滑的石头。他站起来,提了提松垮的裤子,转身走进房间去了。

然后时间继续进行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的周末,顾源坐在客厅里翻时尚杂志,他妈坐到他的旁边,轻轻地把他的杂志拿开,对他说:“袁艺哪点不好?人漂亮,家里条件又好,更何况她父母是我们的一个重要合伙人。”

顾源有点不屑地笑了笑:“妈,你别演香港言情剧了,这什么年代了,别来和我搞政治婚姻那一套,演连续剧呢你。”

当然,能生出顾源这样的儿子,母亲叶传萍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依然微笑地说:“你之所以这么不在乎,是因为你现在还感受不到钱和地位的威胁,因为你从小就没有过过苦日子。妈什么没见过,别再和我闹小性子了。”温柔的口吻,安静的笑容,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顾源没理睬她,继续看杂志。叶传萍站起来,转身离开了。走了两步想起什么来,转身说:“你好好想想吧。对了,在你想好前,我要提醒你,不要乱刷信用卡。”顾源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重新把杂志拿起来。叶传萍胸有成竹。

时间再进行一个星期。顾源发现自己所有的信用卡都没办法使用,银行卡里也无法提出钱来。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这之前,自己刚刚把四千块现金给了顾里,也不好意思去要回来。他第一次连续两天没有吃饭,他在吃着顾里买给他的馄饨的时候,掉了眼泪。他甚至第一次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像一个男人。他觉得自己在保护顾里。在这个星期里,他问卫海借了第一次五百块。

时间再往前进行。他借了第二次五百块。

周末回家的时候,母亲依然优雅地喝茶,仿佛没有发生任何的事情。顾源依然也像是没事一样,看杂志,打游戏。

但彼此的心里都在用力地拔河。

双手紧握着粗糙的绳索,掌心里渗出黏糊糊的血。

没有加油的人群,没有队友,空旷的斗兽场上,安静却激烈的双人拔河。

时间进行到两天以前。

袁艺一家再一次来到顾源家里。

而这一次,叶传萍无疑加强了火力,在不动声色之间,就成功地说服了袁艺的父母,让袁艺留宿,“我们顾源很懂事的,不会乱来。”

母亲特意在顾源的卧室里加了一张床。

“干吗不放到客厅去?”顾源脸色很不好看。

“让客人睡客厅,多不礼貌。”叶传萍一脸正经。

“那我去睡客厅。”顾源耸耸肩膀,无所谓地说。

“女孩子都不怕,你大男人一个,怕什么?”叶传萍讽刺地笑着。

顾源皱紧眉头,然后不屑地笑了笑:“最好她不要怕。”

然后转身走向浴室。“我洗澡了。”

而之后,简溪留在顾源卧室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当袁艺看见只在腰上围了一条窄毛巾就走进来了的几乎赤着身子的顾源时,她还是烧红了脸。她不得不承认,在从小到大看过的男孩子里,顾源是最英俊挺拔的一个。线条分明的身体上还有没有擦干的水珠,宽阔的胸膛以及明显的腹肌,这是以前从高中时代田径队就形成了的体型。顾源冷笑了一声,然后一把扯掉了毛巾。

袁艺面对着只穿着内裤的顾源,几乎快要不能呼吸了。

空气里是他刚刚沐浴后的香味,以及四处弥漫的,强烈的雄性荷尔蒙味道。

她红着脸,害羞地笑了。

顾源冷冰冰地问:“看够了吗?”然后伸手关了灯,接着躺到自己的床上,不再说话。

如果黑暗里可以有夜视的能力,那么现在,你一定会看见满脸愤怒和屈辱的袁艺,在黑暗里咬牙切齿。

4

让我们把时间再次拨回到正常的时刻。冬天刚刚亮起来的早晨,风里卷裹着寒冷的水汽,把脸吹得发红。顾里安静地站在顾源面前,依然是一贯的冷静和理智。这让顾源有点害怕。其实顾源一直都有点怕顾里。但是他还是打算对她说。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自己也想得很清楚了。他抬起手放在顾里肩膀上,刚要开口,就听见汽车喇叭的声音。顾里和顾源都同时奇怪为什么会有车子可以开进学校来,明明是不允许的。不过当顾源看见那辆熟悉的凯迪拉克的时候,他就一点都不奇怪了。叶传萍总有办法把车开进她想开的地方去。她打开车门,优雅地走下来。她看了看站在顾源面前的顾里,高傲地微笑着。

顾里有点疑惑并且有点反感地问:“这里学校规定不能开车进来,你凭什么开到这里来?”叶传萍微笑着:“那是因为我们不同,你们家开不进来,我们家就可以开进来。”顾里的怒火迅速被点燃了。在尖酸刻薄的话语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她听见顾源的

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妈。”顾里感觉像是一把刀从背后插向了自己。

在彼此笑里藏刀的对话里,顾里终于明白了叶传萍来找顾源,或者直接点说,来找自己的原因。顾里对此非常生气。她生气的地方却并不是在于叶传萍不同意自己与顾源交往,而是因为叶传萍竟然看

不起她的家世。这对于从小养尊处优、从十八岁起就提着LV包包上学、洗澡会在浴缸里倒牛奶,并且从小就有司机接送的顾里来说,实在是莫大的侮辱。如果不是顾源在身边的话,她甚至很想对叶传萍叫嚣:“你也不问问你儿子是否配得起我!”

叶传萍看着怒气冲天的顾里,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无论顾里多么地冷静、理智、从容,但是她面对的都是另外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岁的“顾里”。就算同样是狐狸,就算同样是白蛇,就算同样是蝎子,她也是年轻的那一只。

叶传萍打开车门,准备离开的时候,抬起眼看了看顾里,浑身打量了一遍,对着她的LV包包和Gucci短靴,说:“看来我儿子帮你买了不少东西嘛。”

顾里破口大骂:“我身上没有一件是你儿子买给我的!”

不过黑色的凯迪拉克已经扬长而去了。她的声音被远远地抛在车后,喷上了肮脏的尾气。

顾里转过头来,冲顾源吼:“你脚上那双D&G的靴子,是我给你买的!”

顾里并没有发现,顾源眼睛里,是一层又一层,乌云一般黑压压的伤心。他的眼睛湿漉漉的,长长的睫毛上凝起了一层雾。

他长长的呼吸在周围清早的空气里,听起来缓慢而悠长。

他慢慢地走前两步,把顾里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并不是因为你从小就有宝马车接送而喜欢你,也不是因为你的LV包包而喜欢你,更不是因为你送了我D&G的靴子而喜欢你。就算你没有一分钱,我也喜欢你。”

但是生活永远不是连续剧。它不会在应该浪漫的时候,就响起煽情的音乐;它不会在男主角深情告白的时候,就让女主角浓烈地回应;它不会在这样需要温柔和甜蜜的时刻,就打翻一杯浓浓的蜂蜜。

它永远有它猜不透的剧情。

和那个创造它的,残酷的编剧。

顾里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她永远不能容忍的,就是对她尊严的践踏,无论这些尊严是否建立在荒唐可笑的物质和家世的基础上。

她在非常短暂的瞬间里面,竖起了自己全身的刺。

她冷冷地推开顾源,说:“别幼稚了,不要把自己当做刚刚开始初恋的高中生一样。你和我都知道,我们都是冷静理智的人,我们会选择彼此,也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不应该浪费精力和心血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没有物质的爱情只是虚弱的幌子,被风一吹,甚至不用风吹,缓慢走动几步,就是一盘散沙。如果我今天是一个领着补助金的学生,你顾源会爱我?”

“我当然。”顾源的眼睛被风吹得通红。

顾里冷笑一声。

顾源低下头,牢牢地看着顾里的眼睛:“那如果我是个穷小子,没有钱,你会爱我吗?”

顾里不回答。沉默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在顾里的沉默里越来越红。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终于松口气一般,无奈地轻轻笑了,他抬起手揉了揉眼,说:“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顾里朝后退开一步,“你之所以能这样无所谓地说着类似‘钱不重要’、‘如果我没有钱你会不会爱我’之类冠冕堂皇的话,那是因为你并没有体会过没有钱的日子!你从小都活在不缺钱的世界里,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拿着十万透支限额的信用卡无所顾忌地刷下一两万,只为了一个好看的包或者一件好看的衣服。你只是在这里用高贵的姿态扮演着落魄贵族!别假惺惺地营造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戏码了,你莎士比亚看太多了吧!”

顾源看着面前的顾里,突然觉得陌生起来。

一种从身体深处袭来的疲倦,就像是冬日巨大的寒流一样,瞬间包裹住了他。他也不想再去反驳她的话,因为自己在刚刚过去的两个月里,就是过着没有钱的生活。吃的是泡面,没有买一件新衣服,有时候连泡面也不买,饿得肚子痛,在吃到顾里买给自己的馄饨时感动得哭,偶尔还会在和顾里吃饭的时候为她埋单。

但是在顾里心中,他永远都是那个拿着信用卡无所事事的少爷,是在用高贵的姿态扮演自我怜惜的戏码。

他说:“我走了。”

顾里咬着牙,不说话,眼眶发出剧烈的刺痛感。她控制得很好,正如她从小以来的样子。

顾源转过身,走了两步。然后他蹲下来,迅速脱下了自己的鞋子,转身用力砸在顾里脚下。“还给你!”他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沙哑,通红的眼眶把他的表情变得骇人。

又走了两步,他弯下腰来脱下袜子,“这也是你曾经给我买的。”

“都还给你。”

如果我们的生活是一部电影,或者说是一部高潮迭起的连续剧,那么,在这样的时刻,一定会有非常伤感的背景音乐缓慢地从画面外浮现出来。

那些伤感的钢琴曲,或者悲怆的大提琴琴音,把我们的悲伤和难过,渲染放大直到撑满一整个天地。

在这样持续不断的,敲打在人胸腔上的音乐中——

南湘坐在空旷的楼顶天台上,拿着安静的手机发呆。偶尔抬起手,用手机拍下灰蒙蒙的清晨的天空。风把她的头发吹乱贴到脸上。

唐宛如坐在球场边上,她从开始训练到现在,都一直在悄悄地打量卫海。看他跳起来杀球,看他低着头认真地听父亲训话。看他撩起衣服下摆来擦汗,露出腹部的肌肉。她像是第一次恋爱的少女一样,浑身发烫,甚至自己早上起来悄悄地在浴室里化了妆。她看着放在旁边的卫海的包,敞开的包里有卫海的手机,犹豫了很久,终于紧张地拿起来,拨了自己的号码。

宫洺揉揉发痛的眼睛,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给Kitty发了消息,让她一早买来两杯咖啡。然后他站起身来,从高高的写字楼落地窗眺望出去,看见一整个缓慢苏醒过来的上海。

而我在清静的图书馆里,把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爱情诗歌抄在纸上,准备寄给简溪。清晨的阳光从高大的窗户照耀进来,图书馆只有零星的一两个学生在看书,巨大的白色窗帘缓慢地摇动着,我有种幸福和悲伤交错伴随的感动。

而在悲剧的最强音节——

顾里站在门口,看着光脚的顾源沿着笔直的道路走回他的宿舍。他的脚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迅速被风吹得通红。

她的眼眶里堆满了泪水,但是她不想哭。她控制着不要眨动眼睛,以免泪水掉落下来。顾里是不应该哭的,顾里是冷静而理智的。

她看着顾源慢慢走远。

她捡起顾源的鞋子,又上前几步把袜子也收拾起来,然后转过身,镇定而冷静地离开。她把鞋子用力地抱在胸口。鞋子上的灰尘在她的黑色外套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胸腔里翻腾的哽咽和刺痛,都被用力地压进身体的内部。像是月球上剧烈的陨石撞击,或者赤红色蘑菇云的爆炸,被真空阻隔之后,万籁俱寂,空洞无声。

而在她转过身后的十几秒,顾源从远处慢慢地回过头来,他看见的是顾里冷静离开的背影。他想,这就是我的爱。她冷静地朝远处走去,渐渐地离开了自己的世界。他张开嘴大哭。冷风像是水银一样倒灌进温热的胸腔里,一瞬间攫紧心脏。

这才是悲剧的最强音节——

弥漫在整个空旷天地间的,低沉提琴的巨大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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