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你说呢?”班长雍渊智“嘿”了一声,晃着右手道:“柏尹你发什么愣?社区医院的假期排班,你到底参不参加,给个准话啊。”

柏尹幅度极小地甩了甩头,朗声道:“排啊,算我一个。”

“想清楚了?”雍渊智拍着手里的单子,“活儿不重但就是麻烦,琐事多,还要甘当知心小哥哥。名单交上去了,保管你整个暑假不清静。咱啊,也就是配合社区医院的医生义务劳动,没钱赚的。”

听到“活儿”两字,柏尹眉角抖了一下,无可避免地想到某个人,点头说:“嗯,去积累一下经验,本来就没想过靠这个赚钱。”

雍渊智这才将他的名字写上去,开玩笑道:“也对,你家那条件,确实不用你出来赚钱。还有你栩哥也厉害,噢对了,这阵子怎么没见着栩哥?”

柏尹不动声色:“他最近忙,在国外。”

送走八卦的班长,柏尹略显烦躁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最近抽得比以前勤,刚买没几天,就只剩半盒了。

宿舍是六人间,室友全不在,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下午没有要紧的课,柏尹是回来拿移动电源的,本想拿了立即去教室,被雍渊智一拦,突然没了心情。

他其实很不喜欢被人说成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根本不是。能考上这所全国首屈一指的军医大,是他高中三年努力的成果,中间未掺半点水分。但在他入学之前,顾叶更就打点了一些关系,具体做了什么他没问,大概就是让校方多多照顾。

这事本来没多少人知道,至少学生都不该知道,但大一刚开学时,就有大二大三的学长来跟他献殷勤,部分老师对他的态度也明显不同,校内八卦扒来扒去,终于传出小道消息,说他家底深厚,是某个大家族的小少爷。

这料假得很,解释起来却也相当麻烦,他索性不去理会,该上课上课,该训练训练,上半学期期末考试综合排名挤进了全院前五,加之平时从未显露任何少爷脾性,八卦才悄悄淡了下去。虽然一直有人说他家里有钱,但对他的评价却早就从“纨绔关系户”变成了“优秀上进富家子”。

顾叶更做的事是为他好,他明白,却不太愿意领这个情。

军医大是老早就定好的目标,但若按本心,他并不想成为医生。选择军医大,只是折中之法。

小时候他最想当的是飞行员,给父母说过,也给周围的伙伴说过,但失去双亲,并与荣钧相依为命后,他再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

荣钧受过很重的伤,早几年身体非常不好,两人住在破旧的小楼里,每次去医院都得排一整夜的号,还不一定能看上。那时他跟荣钧说——哥,你坚强一些,等我以后当了医生,我们就再也不用半夜来排队了。

荣钧想不了太多,不知道他放弃了自己的理想,两年前他站在军医大门口,驻足良久,才隐隐察觉到些许失落。荣钧看病的难处在顾叶更出现后迎刃而解,顾家有钱有势,别说看病拿号这种小事,就是给荣钧划个医疗团队24小时陪护也不过顾叶更一句话的事,他学不学医,当不当医生倒是无关痛痒了。

对顾叶更,他自是感激的。这两年荣钧恢复得很好,气色比以前好了不少,不得不承认,这是顾先生的功劳。但自私一点讲,他不喜欢顾叶更,确切来说,他不喜欢所有企图接近荣钧的人。荣钧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那些黑暗里的日子,没有荣钧,他不一定能长大,没有他,荣钧说不定根本活不下来。那种没有血缘关系的陪伴与支撑,他认为没有任何人能够感同身受。

那是仅存在于他与荣钧之间的牵绊。

而顾叶更却把荣钧从他身边带走了,高三时的一个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荣钧最需要的人,荣钧也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哥哥,这种认知令他坠入看不到底的深渊,他听见呼啸刺耳的风声,那一刻,他只觉周身发冷。

好在他并非喜怒外露的人,更不是不通情理,明白自己对顾叶更的敌意源自对荣钧的占有欲保护欲,而那敌意多少有些嫉妒成分。

类似的敌意最初却不是在面对顾叶更时产生。

比顾叶更更早接近荣钧的是萧栩。

想到这个名字,柏尹手指一动,一串长长的烟灰飘落下来。他垂眸一看,烟已经快燃到底了。

摁灭,打火,吞云吐雾,一系列不假思索的动作后,他才察觉到,自己连着抽了第二根。

这种情况极少出现,他向来有自控力,即便是最疲惫的时候,也只是抽一根醒醒神。但最近——准确来说,是从仲城回来之后,他引以为傲的自控力正在渐渐坍塌。

其一,是抽烟的频率越来越高;其二,是做正事时走神的次数渐多;其三,是总是在自渎时想起某个人的脸。

一旦想起萧栩,内心就会烦躁,并非焦虑到影响情绪,但终归会卡那么一下。

以前对萧栩绝没有诸如此类的不安,他曾经把萧栩划在顾叶更那一拨里,认为他们都是对荣钧意有所图的人。毕竟顾叶更出现得蹊跷,突然跑来自称是荣钧过去的朋友,而萧栩更奇怪,因为荣钧帮忙打死了家里一只大蜘蛛,就赶着凑着要给荣钧介绍“轻松”的工作,还时常开着价格不菲的跑车招招摇摇地出现在荣钧面前。

那时柏尹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在荣钧的33岁生日宴上,与这个看到蜘蛛就大呼小叫的少爷干出酒后乱性的荒唐事。

萧栩在浴室里反问:“你说呢?”

那语气太过轻挑,令他十分不快。他愿意郑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向萧栩道歉,萧栩说不要告诉第三人,他也愿意保密。而萧栩关了水,裹着浴袍光着脚丫子走出来,却只是挑眉笑了笑,说:“瞧你这脸黑得,难道你认为我和你一样,还是个处男不成?成年人打个炮多正常,乖啊,别想东想西了。你也进去冲冲吧,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和朋友约了个局,今天没空送你去车站了,过阵子去骁城看你。”

萧栩28岁,又是萧家最受宠的少爷,柏尹不会天真到认为对方和自己一样此前未经情事。但萧栩的态度让他有些反胃,这种感觉很难形容,事后静下心来想,才有些难堪地意识到,大约是男人的那点可笑的自尊在作祟——你身经百战,无所谓酒后乱性,我却是如假包换的第一次。

就算共经云`雨的人并不是喜欢的人,但内心仍是在意的。

正是“在意”二字,让柏尹无所适从。

父母去世时他还小,“在意”这种情绪尚不明晰,可以说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里,他唯一在意的就是荣钧,如今却突然多了个萧栩。而这两种在意分明是南辕北辙的,萧栩像枚突然嵌进来的钉子,叫他十分不舒服。

回骁市的高铁上,他想了许多,认为当务之急是查一查是谁将他送去萧栩的房间。这并不是难事,但在拨通电话之前,他犹豫了。

那酒店是安岳集团的产业,若他要调取监控,一定有人告诉顾叶更。凭顾叶更的脑子,自然能轻而易举了解到夜里发生了什么。这不是他所希望的,也不是萧栩乐意见到的。

这事不能让第三人知道,无论如何,这是他与萧栩达成的共识。

临近期末,柏尹没有太多精力琢磨已经发生的事,萧栩也没有主动打电话来。雍渊智观察得还挺仔细,栩哥的确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请大家撸串吃海鲜了。

萧栩来骁城的次数多,以前柏尹偶尔还觉得烦。他不习惯与人太过亲密,而萧栩又很自来熟,仗着与荣钧关系好,就总是以兄长自居。久而久之,他渐渐习惯了萧栩的出没,只是始终没有意识到。

现在萧栩不来了,才隐约发觉这糟糕的习惯。

有次释放在手里时,他愣愣地想,那天萧栩的轻挑劲儿是不是只是事后应激反应,就像他当时脑子一片混乱一样。如果是,那么萧栩之后觉得懊恼、羞耻,以至于不再联系也正常。

但不久他就在朋友圈里看到,萧栩是去澳洲出差,所以才没有再来骁城。

柏尹有次想给萧栩发微信,问还有没有不舒服,字打了一半却又全部删去,暗骂自己有病。

发这种微信算什么?对方会怎么想?

挑`逗,再约一炮?

柏尹有些懊恼,只好匆匆将萧栩从脑子里赶出去。但思维从来不遂人愿,越是不想想到谁,那人就一定挥之不去。

去年也有社区医疗活动,柏尹没参加,今年也没多想留下来,甚至归心似箭,想考完就回仲城。

一个声音说:我是想回去陪我哥。

另一个声音却轻笑:承认吧,你只是太久没看到萧栩了。

而萧栩在国外,柏尹有些泄气,索性留在骁市。

荣钧被顾叶更带去山中避暑,柏尹更没有回家的理由了。盛夏的一天,柏尹从社区医院交班回来,接到荣钧的电话。

兄弟俩聊了半个多小时,荣钧说话慢,柏尹极有耐心地听着。他哥从来不问他成绩怎么样,只关心他身体好不好,最近累不累。说到最后,又说骁市热,让他千万别中暑。

“骁市没有仲城热。”柏尹说:“我在仲城长大,还能在骁市中暑?”

“小心总没坏处。”荣钧想了一会儿:“小栩一回来就中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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