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绝处逢生的广告单
夏尼尔裹着一件杏黄色的名牌薄款旧风衣,走在凉风渐起的幽暗街巷里。他现在饿得要死,同时想喝点冰冻啤酒之类的饮料提神,但兜里只剩下几个硬币。
上个月他刚从雷克斯岛监狱里出来。十一年的刑期,按规定服满三分之二就可以出狱,所以实际上只蹲了七年零四个月——对此他丝毫不感觉有什么合算的,七年多的时间,足可以使许多东西灰飞烟灭,比如说积累的财富、帮派中的地位,以及那些曾经爱他爱得要死要活的漂亮妞儿们。
回想起那些血肉飞溅的厮杀——那是一段被称为“红蓝战争”的动荡时期,纽约的两大帮派瘸帮与血帮为抢夺地盘陷入了疯狂的混战。帮派大佬不但对外开火,派内联盟中的各股势力也冲突不休,其他一些小帮派则浑水摸鱼,从鏖战的两条白鲨嘴边争抢漏下的食物残渣。
这种大环境下,每个帮派成员体内的血液都像石油一样被点燃起来,夏尼尔也不例外。他所率领的血帮某堂口,与一个瘸帮分支大打出手,事件的导火索是对方一个成员朝他的女朋友之一吹口哨,叫了声“嗨,bitch”,随即被他亲手捅了十一刀,于是个人恩怨很快就升级成为帮派斗殴。
其实这码子事儿很常见,帮派分子们基本把敲诈勒索、贩卖禁药和打架斗殴当成一日三餐。偏偏当时撞上FBI和SWAT特警队联手打压黑帮势力,急需几个反面典型来杀鸡儆猴,夏尼尔非常倒霉地中选,成为标靶之一。两边拿钱的双重线人向警方出卖了他的行踪,他被FBI逮个正着。
为了脱罪,他花了数额惊人的费用聘请一位金牌律师,官司打了整整三年,末了却被告知,控告方是联邦政府,他除了认罪以外别无出路——联邦政府永远是对的,哪怕你是因为当时打酱油路过被误捕,只要上了法庭,就必须认罪,这是事关政府面子的原则问题。当然,至于认什么罪、判几年,你可以跟检控官和法官讨价还价,拿其他狐朋狗党做交易换刑期,也可以往正义女神雕像的秤盘里塞黄金,好使审判的天平歪向你这一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总之,为了这场官司,夏尼尔花了大半积蓄,终于说服法院门口的正义女神像,把四十年的刑期缩短为十一年。官司期间,他在拘留中心待了三年,终审后又在雷克斯岛监狱继续把剩下的刑期蹲完,最后两袖清风地出狱了。
刚出狱的夏尼尔还抱着东山再起的念头,但事实证明,灾难与横财一样,总是接二连三地到来——他最心爱的二流歌手女友卷了剩下的几百万美金,跟黑人保镖跑路去墨西哥双宿双栖;所率领的堂口被血帮其他势力吞并,当他刚出狱试图联系老部下时,险些被新老大绑起来扔下羊头湾;他向过去的朋友求助,可许多人的通讯方式已经失效,能找到的一些人混得也不比他强多少,顶多只能援助几张小面额钞票,而出人头地的那几个连他的面都不肯见。
时隔七年,整个世界都已物是人非。可监狱生活单调得模糊了时间概念,令他感觉一夜之间众叛亲离。
他愤怒、嫉恨、怨天尤人,进而挣扎、沮丧、筋疲力尽,物质条件的急剧匮乏和生活水平的迅速下降终于把他的关注点拉回到最原始也最实际的几项上——吃饱、穿暖、有地方住。这一切都需要钱,而他目前一无所有的,就是钱。
钱啊钱!不需要的时候堆在保险箱里像一叠叠草纸,真正需要时又真他妈的难赚!随便先找一份工作?加油站、快餐厅……不,他丢不起这个脸,过惯了由人服侍的生活,再回过头去服侍别人,他宁可杀了自己!
他走到街角的一台自动贩售机前,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口袋里仅剩的几枚硬币丢进去,换来一小罐咖啡。他十分珍惜地啜饮着曾经嗤之以鼻的罐装咖啡,茫然地盘算着未来的出路。
贩售机的玻璃柜面模糊地映出他的身影,精悍的高个儿、金褐色短发、狭长幽深的墨绿色眼睛。从前打扮得衣冠楚楚时是个相当有魅力的帅哥,如今落魄且不修边幅,魅力就打了折扣,但看上去仍在水准以上,只是一脸的苦大仇深,使得高耸的鼻梁与紧抿的薄唇透出一股子薄命相。
如果不想饿死街头,就必须接受现实,夏尼尔。他对玻璃上映出的自己无声地发誓,哪怕是去偷去抢,也得想办法弄到第一笔钱,然后重头开始,再一次爬上该属于你的位置!
仿佛上帝听到了他内心的呐喊,大发善心地将一扇窗户开到了他面前——他忽然发现了自动贩售机后面墙壁上贴的一张广告单子,白底黑字很清楚地写着,某个环境保护机构招聘一批志愿者,前往异地参与“有一定风险性”的野生动物保护活动,为期三个月,期间包吃包住包路费,待遇优渥得令人不敢相信。
夏尼尔不是初出校门急于找工作的小年轻,他十分知道社会的污浊与人心险恶,抱着质疑的心态仔细地阅读了这份广告,推敲着词句中可能存在的陷阱,很快就找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广告中对于招聘者没有任何学历、资历与身体素质方面的要求,唯独强调了要具有“献身环保事业的精神”。怎么个“献身”法?该不会去与世隔绝的原始森林里当野人吧,夏尼尔自嘲地冷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还不如野人——至少他们不愁吃喝。
目光在薪酬上停留了许久,他把数字3末尾的四个零数来又数去,最终下定了决心——再苦再累反正只有三个月,至于“有一定风险性”,见鬼,这世上还有比监狱澡堂更危险的地方吗?他前后打了十几场架,在瓷砖与铁管上无情地砸破了七八个脑袋,才基本杜绝了对他屁股的觊觎——虽然只限于行为上的震慑,猥琐的视奸总是无处不在,但他已经修炼得百毒不侵,懒得去搭理那些无法造成实质伤害的眼神了。
撕下广告单,他丢掉空咖啡罐子,按图索骥地前往招聘地址。
一个小时后,他找到了一栋半新不旧的四层大楼,从结了污渍的狭窄楼梯走上二层,进入一间宽敞的招待室。立刻有工作人员上前询问,并派发了几张表格让他去认真填写。
在“亲属”与“联系地址”两栏,夏尼尔想了想,如实填写了“无”,然后将表格交上去。他被领到另一个大房间继续等待,被告知审查结果不久就会出来,他们会当场决定是否聘用他。
这个房间里还有大约四、五十号人,都在百无聊赖地等待结果。夏尼尔扫视四周:穿着肥大橄榄球衫和脏球鞋的黑人、西装革履却面色憔悴的中年蓝领、头发花白努力拿线帽遮掩的瘦弱老人,还有些明显看出来出身贫民区、在街头上混过的小年轻……他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这个环保机构为什么要把招聘广告的单子贴在落后街区那些毫不起眼的角落,难道他们不想聘请到更高端一些的人士吗?
也许其中有什么猫腻,比如薪酬有水分,实际拿到得要比许诺的少得多;或者某些安全或卫生措施没有达到政府标准因而不敢大张旗鼓,夏尼尔暗想。但他并没有打算就此离开,实际上,他已经走投无路。
等待的时间长了,人群不免开始烦躁起来,这时有工作人员送来餐点:面包、披萨、三明治和咖啡、果汁,品种丰富、数量充足,足够人们大肆哄抢。
夏尼尔也毫不客气地拿走了自己吃不完的分量,狠狠饱餐一顿后,懒洋洋地想抽根烟。他不抱希望地对工作人员提出这个要求,不料对方很客气地兑现了,房间里每个想抽烟的人都领到了一小盒烟草,尽管是杂牌,仍令所有人精神振奋。
吃饱喝足后,他有心思仔细打量这些人,无聊地猜测其中可能成为自己临时同事的家伙。片刻后,他的目光在房间角落的一个人影上停住了。
——那是个衣着花俏的亚裔青年,大约二十三、四岁,看起来像中国人,或者日本人,正翘着腿斜倚在沙发椅上,旁若无人地把玩着一副扑克牌。明亮的日光灯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正对着夏尼尔,浓长的睫毛与尖俏的下颌仿佛出自画家的工笔,满怀怜爱地描绘出精致姣好的线条。
夏尼尔眼底一亮,很有兴趣地打量他,希望能捕捉到对方把正脸转过来的瞬间。
不久后他如愿以偿,青年似乎感觉到注视的目光,转过脸瞥过来一个查探的眼神。
夏尼尔看清他后,礼仪式地点头示意,而后把脸别开。对方的容貌堪称俊美,但又没有美到令人惊艳的地步,廉价而糟糕的衣着与染成金黄的头发为美的程度又降了分——夏尼尔一直认为,对于黄种人而言,最适合的发色还是黑发,太浅的发色搭配不够白皙的皮肤简直就是一场品味的败仗。
这个亚裔青年看起来就像一只羽毛颜色搭配得花里胡哨的鸟儿,这让夏尼尔很有一种把他抓过来重新粉刷一遍的冲动——如果这是八年前,他一定会这么做,但如今他已没有调教那些漂亮的男孩女孩的闲情和闲钱,实际上,他自己也正在被世态炎凉的社会粉刷与调教着。
这时,工作人员再次走进房间,将写着号码的胸牌发放给部分等待中的人,一共发放了二十四个胸牌,其他没发到的人则被客气地请出去。
看着人数骤减的房间,夏尼尔知道包括自己在内剩下的二十四个人,应该就是通过初步审查的过关者。奇怪的是,那些相较起来还算有点体面的人反而多被淘汰了,剩下都是流浪汉似的灰头土脸的货色。
接下来的个人面试,留下来的人被轮流叫到隔壁小房间去单独谈话,一律都是有去无回,人们难免有些紧张,开始低声攀谈起来。夏尼尔自觉跟这些层次的家伙没什么可说的,宁可站在咖啡机前一个劲儿的续杯。
附近的沙发椅上,亚裔青年仍在玩弄着手中裸女图案的扑克牌,夏尼尔在遗憾他毫无气质的坐姿的同时,又真心实意地承认,在这群档次底下、十分荼毒审美的人中,他算是稀罕的养眼存在。
他考虑了一下,决定过去跟对方互相认识——如果能进一步发展某种关系,也勉强称得上一次艳遇。
“嗨,需要咖啡吗?”他走到沙发椅旁,递过去一个装满的干净杯子,用轻松友好的语调打着招呼。
青年抬头看他,不客气地接过杯子,没有道谢,只是扯着嘴角笑了笑。
夏尼尔却在这一笑中,全身过电似的,从互相触碰到的指头尖开始刺麻起来。
那些廉价的衣服、拙劣的品味、乱七八糟的搭配,包括他最讨厌的染色头发(甚至在发根处还新生出了一点儿黑色,噢,令人反胃的两截儿)……一切的不协调都被淡化掉了,尽管这只是一抹假模假样的、敷衍似的笑意!
他忽然很有兴趣深入了解一下对方,从身份,以及肉体上。
“我叫夏尼尔,”他朝对方热情地伸出手,“或许在将来的三个月,我们会成为同事和搭档,互相认识一下怎么样?”
青年无所谓地跟他握了手,“洛意。”
夏尼尔顺势在他旁边坐下来,像之前无数次搭讪帅哥靓女一样,把手臂自然地搁在他身后的椅背上,“他们的招聘广告吸引了你,对吗,关于环境保护,说真的,我也觉得人类对地球太过索需无度,肆意砍伐森林、捕猎野生动物……”
“——不,我对环境保护之类的一点兴趣也没有。”洛意打断了他的即兴发挥。
夏尼尔把尴尬藏得很好,转而笑问:“那你对什么感兴趣?说不定我们还有共同爱好……”
“钱。”亚裔青年十分干脆地回答,“我只对钱有兴趣。”他用苛刻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搭讪者的外表,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我知道你想干嘛,你想跟我上床?没问题,一次两百,包夜五百,用道具另算。我已经有阵子不做这生意了,不过,看在你是个帅哥的份上,我会考虑要不要接你的单子。”
他竟然,是个男妓……夏尼尔震惊到一时失语。毫无羞耻公开谈价的性工作者,他也不是没接触过,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档口碰上一个。之前关于调教与艳遇的念头稀里哗啦泡了汤,对方是个公共巴士类型的存在,完全犯不着他去费心清洗发动机和重新上漆,这令他生出了一股明月照沟渠的恼火——这股恼火或许还出自另一个原因:他现在根本付不起嫖资,别说包夜,一次都不够。
他几乎是立刻翻了脸,起身甩下一句话:“抱歉,我还没混到需要靠买春解决需求的地步!”
对方似乎并不介意受到了职业歧视,吱吱作响地喝完了杯中的咖啡后,递还给他:“劳驾,再帮我倒一杯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