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出世入世
根据萧瑄的口供, 事情已经明朗了。
首先, 萧瑄往凤凰山庄安插过探子。
两国敌对已久, 北夏往南夏安插探子,或是南夏往北夏安插探子,都是寻常无比的事情, 是正常操作。
要往凤凰山庄安插探子,那着实是很容易,凤凰山庄收容天下的孤女, 不问来处, 有修仙天赋者学武,无天赋者安排到下面的钱庄、铺子。北夏只需安排一个有修仙天赋的“孤女”, 凤凰山庄的本庄中就有了他们的眼线。
不过呢,凤凰山庄屹立多年, 既然敢不问来处收容孤女,就一定有手段保证这些孤女的清白, 不知什么时候,萧瑄安插进来的眼线,已经或主动或被动地成为了凤凰山庄对北夏的传话筒。
萧瑄通过眼线知道的消息, 是凤凰山庄想让他知道的消息。
而皇后知道皇室藏有一件能杀灭凤凰血脉的宝物, 想要得到——或许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毕竟能左右自己性命的一件神器,握在别人手中,岂能使人安心。
但是,皇帝又不会将羿日神箭的位置告诉别人, 除非他要死了,才会告诉继承人。
而继承人得到了神箭的位置,有需要有萧家的血脉才能开启。
按理说,开启机关,取出神箭,这件事情应该由萧灵阳来完成,然后凤凰山庄螳螂捕蝉,将神箭拿到。
但问题是,萧灵阳会去取神箭么?
林疏想,恐怕不会。
萧灵阳在本质上,是个好孩子。
他被皇后养大,对皇后还是存了亲情的——更别提他那么向着姐姐。
所以说,让萧灵阳去取神箭,是不可行的。
——那该怎么办呢?
自然是北夏,北夏也是萧家的血脉,而且对于凤凰山庄,欲除之而后快。
——这就有了眼线告诉萧瑄羿日神箭一事,也就有了萧瑄骗取羿日神箭之事。然后皇后出手再在萧瑄手下截住神箭,这样一来,神箭就到了凤凰山庄手里。
这件事情本身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它透露出了一个信号。
皇室,和凤凰山庄,从来都是面和心不和的。
皇室在戒备凤凰山庄,凤凰山庄也在提防皇室。
甚至,老皇帝的死,背后少不了皇后的推波助澜。
再结合林疏先前对凤凰山庄的了解……
凤凰乃是承载天道的先天神兽,威胁人皇的地位,所以皇帝不愿看到凤凰血脉的觉醒。
但是,凤凰家的绝世炉鼎,又是皇帝所不能舍弃的。
——于是就有了如今的状况。
林疏想了想,对凌凤箫道:“皇后算是为你以后登基,消除隐患?”
凌凤箫:“可她为何对我只字不提?”
林疏不知道。
凌凤箫抱着他的腰,带他飞到了一颗高大花树上。
两人坐在一棵枝桠上。
花木扶疏,依稀有幽淡暗香递来。
凌凤箫不知在想些什么,变回了萧韶的状态。
近日来他变成萧韶的时间直线增长,林疏觉得可能是萧韶的身材比凌凤箫高大一些,抱林疏比较省事。
——至于是男是女,这人倒是根本不大在意,就在前几天,大小姐还和果子神神秘秘在一间屋子里待了很久,不知在捣鼓些什么,最后炮制出一盒唇脂,说是往朱红的唇脂里掺研细的金粉,有晚霞的光泽。
林疏用他的审美看了又看,也没看出甚么“晚霞的光泽”,只觉得多了些亮闪闪。
腹诽完“晚霞的光泽”后,林疏被萧韶从背后抱着,对最近发生的事情左思右想。
皇后或许是真的疼爱凌凤箫的。
她想要凌凤箫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林疏自己,其实也是希望萧韶能一直活着。
但是,他想,有些事情……还是由萧韶自己决定比较好。
不过,自己也不能挑拨皇后和他的关系就是了。
又想了想,他开口道:“三年前,大巫曾告诉我一件事。”
萧韶:“嗯?”
“八本秘籍聚在一起,可以影响天道,有无上的气运。”
“我猜也是如此。”萧韶道,“仙界人意欲毁掉八本秘籍,使其不能聚集,免于人间有人拥有过于强大的力量。”
“嗯。”林疏道,“但还有一种方式,假如一个人成为人皇,人间四海为他所有,他就……也有很强大的气运。”
萧韶注视着他,仿佛已经嗅出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温声问他:“然后呢?”
“然后,你身上有凤凰血脉,凤凰血完全觉醒的时候……”
萧韶:“我就类似上古凤凰?”
林疏点点头。
萧韶似乎笑了一下,不知是何意,总之不是欣喜的笑。
“但是,凤凰的生长需要气运的滋养,但你是人,没有那样的气运,凤凰血已经觉醒,却得不到气运,就会枯竭消散。”
“嗯……”萧韶道:“然后我就要集齐八本秘籍,或成为人皇。”
林疏:“嗯。”
萧韶没有说话,只是把林疏抱得越来越紧了。
然后在他耳边道:“宝宝……”
声音仿佛浸了桃花酒,明明很轻,却因故意压低而余味悠长,烈酒烧灼过后,又有温柔的余甜,牵连不去。
每次萧韶用这种声音对他说话,林疏就会微微打一个颤,有一种被浸在酒里,即将溺死的错觉。
只听萧韶继续道:“……你被骗啦。”
林疏:“???”
他转过头,看萧韶。
萧韶把他搂进怀里,林疏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微微震动。
“我猜,集齐八本秘籍,是大巫的说辞,要我去做人皇,却是母后告诉你的。”
行吧。
不知哪里出了破绽。
这只凤凰心思过于缜密,骗是骗不过的。
“母后并不知我的修为,在她心中,我还是渡劫初期,尚可以控制。而剑阁阁主是渡劫的巅峰,只要愿意,可以纵横天地间,做任何想做之事。”萧韶淡声道:“若我不想做皇帝,阁主便会带我远离尘世,远走高飞,谁都阻拦不住……故而母后知道世上有你存在后,便要将你稳住。恰好我身上有凤凰血……便诓你说,不做人皇,我就会死。”
林疏:“?”
他也被骗了?
那他岂不是和萧瑄、萧灵阳的智商到了同一水平线?
这不可能。
他是不信的。
他便道:“若你真的会死呢?”
萧韶煞有介事:“嗯……也有可能。”
林疏:“那你岂不是还是要做人皇。”
“ 若不做人皇,便会死,那即便做人皇,有生之年,每一日都要做人皇……我不大想做。”
林疏想,那你的意思,还是想死咯。
萧韶又继续道:“若说凤凰血脉会渐渐觉醒,可我和你双修之后,凤凰血早已消停了。我与凤凰血相伴二十余年,心知它只是过于炽烈的离火之气,烧灼经脉,平时练武、用刀也会流露出,离火炽盛,显得天赋过人。”
说到这里,萧韶笑了笑,道:“他们皆说我,因生来天赋过人,才自小有高强修为……实则我想,此事,血脉只是锦上添花,关乎心性,纵使给我一具凡人躯体,我亦不会泯然众人。”
这只小凤凰膨胀了。
浑身的羽毛都蓬松了。
林疏拍拍他的手背,顺着蓬松的毛摸,附和:“很对。”
萧韶继续道:“或许我身上的凤凰血脉,确有蹊跷,但我现在以天地怨气为根源,岂会死去。即使有东西能够诛杀我,那也只有天道。”
林疏:“可是……”
万一呢?
以前,在学宫里的时候,大小姐是常要和他在一处的。
说辞是,万一你摔倒了,万一你被人欺负了,万一你遇到魔物了,云云。
他那时候是不解的,世上哪有那么多万一。
但是现在却觉得,万一这两个字,确实是使人害怕的。
“虽有可能,却有蹊跷。”萧韶道:“只怕母后、大巫对你说的东西,都是半真半假。”
林疏:“那何为真,何为假?”
萧韶:“何为假,我不知道,但有两件事为真。”
林疏:“嗯?”
萧韶:“大巫想要集齐八本秘籍,母后想要我成为人皇,这两件事为真,而这两件事若实现,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林疏:“你要怎么做?”
“见招拆招。”萧韶双手环着他的腰:“但……”
林疏现在听不得“但”字。
但萧韶说了下去。
“母后向来是很温柔的人。”他声音缓缓:“但她……想要做的事,没有一件不会实现。”
“小时候,若我不好好修炼,母亲会责罚我,但母后不会。”
“母后把我抱进怀里,然后哭。”萧韶的声音有点发涩:“但她的眼泪……是比责罚更让我害怕的东西。”
林疏不知道他话中想要表达的东西。
只知道皇后的形象是那样温柔又美丽,她风华正胜时,一笑就可以使一个陌生的男人痴迷半生。
那她的一滴眼泪,或许能使人为之心碎。
他说:“我没有过母亲。”
萧韶让他面对着自己,与他额头抵着额头:“如今世上,唯独两人可使我伤损。”
林疏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他伸出手,去抚萧韶的脸颊,萧韶俯下身来,浅浅尝他的嘴唇。
落花簌簌,沾了满身,萧韶抱住他的腰,吻得深了一点,过一会儿,才放开,把人抱下来,落回地面上。
一落地,就变回了凌凤箫的样子。
凌凤箫道:“我去见母后。”
林疏点点头,问:“你自己可以么。”
凌凤箫道:“我有分寸。”
林疏:“好。”
凌凤箫抱着他,在他脖颈一侧亲了亲。
林疏想凤阳殿下这个壳子今天涂着传说中有“晚霞的光泽”的唇脂,想必也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个有“晚霞的光泽”的唇印。
殿下放开他,往皇后宫中走了,红袍迤逦的一个背影,被宫苑的重重花木遮去。
林疏望着他的背影,用手指碰了碰脖子上的唇印,心下似乎有什么变化,但捉摸不透。
待凌凤箫背影消失,他也转身,往梧桐苑的方向去了。
半路上遥遥听见一声:“阁主留步。”
林疏停下,看见谢子涉从一侧的宫墙里转出来,朝自己这边走。
隔着这么远,难为她能认出来。
谢子涉到了近前,笑道:“遥遥看见你身影,想来这宫中只有阁主有这样如雪如玉的仙仪,果然没有认错。”
林疏想自己仍是素日里的那副打扮,权当谢子涉在客套,道:“师姐谬赞。”
谢子涉道:“我今日喊你,却有正事。”
林疏:“请讲。”
谢子涉:“凤阳殿下的命令,我每日晚上要去给太子殿下讲一个时辰课,教他治国安民之道,这三年来,日日如此。今日班师回朝,想着太子殿下想必落了很多功课,便提早过去,落凤宫中却不见殿下踪影,问宫人,个个言辞闪烁,此事是否与大小姐有关?”
林疏思考措辞:“太子殿下……正在思过。”
谢子涉挑眉:“莫非已经被软禁?”
说罢,叹了一口气:“也罢,我早猜到了。如今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说是凤凰山庄欲改天换日——我心中觉得大小姐并无此意,不过,却也觉得此事不算坏事。”
只听她继续道:“无论如何,我总是站在大小姐一边。不过太子殿下么……倒也算聪慧,我却颇有些惋惜。”
林疏听出了她话中不同寻常的意味,问:“怎么说?”
“太子殿下天资不差,只是少年时底子没有打好,初开蒙便学《六略》那样艰深晦涩的典籍,稍长大后却又学甚么《诸林》之类言之无物的玄论,十几年间既没有学得真才实学,还因此对读书厌恶至极,即便后来陛下请大国师为他亲讲《帝策》,也难以弥补了。”她笑了笑:“不过,据说太子殿下一直由皇后陛下一手抚养,我亦不好置喙。”
林疏:“师姐慎言。”
“旁人面前自然慎言,不过在阁主面前么,倒是可以说一说。”谢子涉意有所指地看着他的脖颈,一笑。
林疏自然知道谢子涉话里有话,乃是通过他来传递消息,或许,皇后之心,连谢子涉都看出了端倪,故而前来知会一句。
毕竟当年在学宫里,就有流言,说儒道院大师姐谢子涉不喜欢男人,却对大小姐很是倾慕云云……
而说是大师姐倾慕大小姐,谢子涉却对凌凤箫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倒是喜欢口头调戏林疏,所以林疏觉得她一直态度成谜。
说罢了正事,谢子涉却也没走,而是看着他:“说起来,我心中倒有一惑。”
林疏:“请讲。”
“我听闻剑阁的功法乃是不入尘世的无情功法,却不知阁主为何重又入世来了。”谢子涉道。
林疏道:“有情或无情之道……我尚不能解。出世入世,只是随心。”
谢子涉抿唇一笑:“那子涉便预祝阁主与大小姐白首偕老了。”
林疏:“多谢。”
送走谢子涉,林疏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谢子涉问得没错。
他的答案也是真的。
红尘万丈于他,一直有如迷津,不可横渡。
修为恢复后,世间千形百色都平淡如水,世人的面孔亦变得千篇一律,可小凤凰却一直是很好看的。
他不大明白。
不大明白为何《长相思》前七式都是那样孤高凛冽的招式,到第八招“平生心事”,却变成了自伤以护持身后人的一招剑法。
也不大明白方才萧韶俯下身去碰他嘴唇的时候,为何天地都静了,却独独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夜风徐徐,他望着梧桐苑中重重灯影,略微迷惘。
说是不大明白,可其实也有些明白了。
古书上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若遗忘之者。可他的无情道,如今却偏偏在一片空茫寂静中,照见何为有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上忘情相关引自《世说新语·伤逝》,有变动,原句“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