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车辚辚

林疏怔住了。

他看着李鹅毛。

丫头扒着门框, 眼睛睁得极大, 恐惧地看向他身后。

他回头, 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村庄。

大娘道:“丫头别怕,他们不抓这个哥哥。”

这一番对话过后, 林疏终于知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原以为学宫中的形势已经极端险峻,没想到外面,凡人的世界里,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战争即将到来, 军队需要扩充,种种防御工事也需要大量人力, 官府开始疯狂征兵、征民夫。

按照凌凤箫之前的说法,南夏原本实行的是“雇役法”, 也就是说,每家都有需服徭役的名额数与年数, 但是可以通过缴纳相应的钱粮免去徭役,官府便用这些钱粮的一部分另外招募愿服徭役的民夫,余下的一部分用于填充国库。然而“差役法”恢复之后, 百姓再也不能通过缴纳钱粮免去徭役, 而是必须出人。

——更何况,即使仍然实行“雇役法”,大旱年间,颗粒无收,百姓又怎么可能交出足够的钱粮免去徭役?

看丫头恐惧至极的样子, 显然是有了深重的心理阴影。由此就能想象出官差抓人时有多么凶神恶煞了。

他们家原是和合美满的五口之家,现在却只剩下大娘与稚龄的丫头,在这战乱荒年,又该怎么活下去?

再多想些,南夏大地,这样的人家,又该有多少?

恐怕不计其数。

这种情形,林疏只在语文课上读到过相关的诗词。

具体的词句不胜枚举,明明战争还没有开始,他却想到了“生灵涂炭”这个词。

当初上学的时候,他只是背书而已,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置身其中。

大娘道:“鸭毛还在盼着来年去学仙”

她眼里遍布血丝,攥着林疏肩膀的手一直在颤抖,眼神里满是痛苦。

林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从芥子锦囊中取出一瓶辟谷丹,道:“吃一颗可以三十天不吃不喝。”

大娘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拿起瓶子塞进怀里,随即又向外张望一下,确认没有人看到。

林疏被她领进门。

大娘给他倒了一碗浊水,道:“没有好水,你别嫌弃。”

林疏道:“没事。”

李鸭毛家如此,其他家也必定如此,吃饭喝水全都是问题。

大娘看着他一小口一小口把水喝完,抹了一把眼泪,道:“鸭毛前几天还盼着下一年去学仙,我没想到”

林疏问:“他们走了么?”

大娘:“什么?”

林疏道:“军队。”

“没有,”大娘道,“还要往别处去征兵,说是五日后去骡马口送。”

林疏“嗯”了一声,道:“您等一会。”

说罢,拿起玉魄,去了梦境。

梦先生转身,道:“道友,你来了。要练剑么?”

林疏犹豫了一下,道:“有一件事。”

梦先生道:“什么事?”

林疏道:“您知道李鸭毛么?”

梦先生便温和一笑:“道友,你与他认识么?他今年原该来学宫,我主持此次上陵试时,觉得没有见他,还特意寻了。你若认得他,千万要他明年记得来。”

林疏道:“他今年病了。”

梦先生恍然:“原来如此。”

林疏继续道:“前几日征兵,他被抓去了。”

话音刚落,梦先生便蹙起了眉:“这”

他继续道:“何至于此?”

林疏道:“他可以来学宫么?”

梦先生道:“他天资不差,早已算是仙道之人了,我只是恐他跟不上课程,这才令他在凡间多习些字。”

林疏想了想那个写成“球”的救字,虽说写错了,但大体上也写对了一部分,从大字不识一个到会写字,也确实是认真学了。

“道友,若是还未开拨,你且去他们驻扎处,寻里正,我自会现身向他讨人。”

林疏道:“多谢。”

“道友,情况到底如何,你且与我细说。”

林疏把村里的情形与梦先生说了一遍。

“何至于此!”梦先生又道一遍。

梦先生素来脾气温和,此刻却拧眉轻斥,语气严厉,眼中忧虑之色甚是浓重。

半晌,又道:“我明知此乃无奈之举只是情形严酷到这个地步,终究是我等的过错。”

林疏不知道这个“我等”指的是谁。

梦先生叹了口气,道:“道友,鸭毛此事,你且放心,凡间官府,这个面子还是会给仙道。”

林疏道:“多谢。”

“不必谢,”梦先生望向云海,“道友,你去寻里正。我先去与上陵简细说此事,征兵之策,断不可如此,否则三年之内,国力必衰。他虽不管凡间的事务,却到底还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

说罢,梦先生朝林疏一拱手,身影立时消失了。

林疏离开梦境,看见大娘正望着自己,目光中是十二分的期盼。

“我与学宫说了。”林疏道,“您在家等,我去寻里正。”

大娘嘴唇嚅动,说不出话来,眼中似有泪光。

林疏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道:“您放心。”

说罢,问了里正的所在,便出门去了。

南夏设一百户为一里,每里设里正一职,负责户口与赋役。

大娘只知道里正的住处与衙门,却不知道里正此刻在哪里,林疏硬着头皮又问了几次,这才在与村子相距十里的另一处村落找到了里正与里正的手下。

两个手下正从一户人家院子里拉出一个青年男子。里正是个白胖中年人,往地上啐了一口,道:“藏在地窖里!地窖!这把戏我见得多了!”

那男子的家眷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坐在门槛上哭:“大人,我们孤儿寡母,做不了活,以后便喝西北风么?”

里正道:“又不是独有你一家喝西北风!”

那女子放声大哭,眼看就要用头去撞门,男人亦是神情痛苦。

里正恶狠狠对她道:“你今日藏着自己男人,来日就打不好仗,到时候你便是想喝西北风,怕也没有命喽!”

说罢,对手下道:“走!”

转身,一抬眼看见林疏。

林疏知道自己穿的衣服并不是凡间的款式,因此并不意外里正审视的目光,朝他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大人。”

里正后退几步,也还了一礼:“仙长有何指教?”

林疏道:“有一事。”

话音刚落,他腰间的玉佩便闪了闪,眼前一阵恍惚后,看见梦先生的幻影出现在里正面前。

梦先生对里正作一揖,言辞有礼,说清了来龙去脉,大意是李鸭毛乃是上陵学宫的弟子,须得去上陵学宫,请里正放人。而其余一应手续自有学宫来交接,里正也不必惧怕上级苛责。

里正打量他们许久,说仙长自然有仙长的道理,可我这个凡人也有凡人的难处,此事须得向上禀报。

梦先生道:“好。”

林疏知道凡间自有凡间的规矩,更何况仙道弟子素来不对凡人动手,即使梦先生亲至,也要遵从凡间规矩,不能立即便把人救出。

里正道,这位仙长便和我们一起回营罢。

林疏应了一声,正要跟上,却见里正的手下之一,忽然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将军!”

他喊着“将军”,眼睛看的却是梦先生。

梦先生定定看了他几眼,道:“我见过你。”

“渠阳城!”那人膝行几步,来到梦先生面前,“将军,您还……您还在!”

他伸手欲抓梦先生衣角,手却直直穿过了梦先生的幻影,抓了一个空。

——只见他满脸茫然,抬头看向梦先生。

梦先生一身蓝衣,宽袍广袖,仙气飘渺,看容颜不过是二十多的光景,而那手下已经长了皱纹,是三四十岁的人了。

梦先生道:“当年不过是挂一个虚职,你喊我先生便好。”

那人看着自己明明要去抓梦先生衣角,却什么都没抓到的手,道:“……先生?”

梦先生道:“我已不在人世。”

那人道:“将军,渠阳城……我是个小兵,见过您几次,后来没死,打完仗,没什么功劳,被放回家当了小吏。”

梦先生温声道:“活下来便好。”

那人狠狠喘了几口气:“将军,又要打仗了。”

梦先生俯身,虚虚扶他一把:“世事无常,且受着罢。”

林疏看着这一幕,心想,这样一来,梦先生便确凿是大小姐说过的那个夜守孤城之人了。

说是仙凡有别,可在这个世界中,仙凡又密不可分。仙道院弟子完成学业后,要么回到家族或门派继续修炼,要么为朝廷效力,来到军中,而仙道门派与家族又都与王朝有着密切的联系,战火一旦燃起,仙道亦无法独善其身。

梦先生又安慰那人几句,这才回到玉魄中。

林疏则跟着里正上了马车,一路回到临时的军营。

军营是一排低矮的茅草房,活动着二十岁到六十岁年纪不等的男人。

人很多,林疏没有看见李鸭毛,他跟着里正去另一边,看着里正来回请示,最后一次请示后,终于在花名册上划掉了“李雅懋”这一名字。

便有士兵去临时的军营大声吆喝名字,远处一阵骚动,林疏便看见李鸭毛朝自己跑过来。

他穿着褐色粗布衣服,瘦了许多,脸色苍白,神色十分憔悴,一看就吃了许多苦头。

“兄弟,你……”李鸭毛胸脯起伏,狠狠喘了几口气,“这里的人看得紧,我就只能趁着他们看不见偷偷涂了一个字,没想到你真——”

林疏:“那一个字也写错了。”

李鸭毛神情十分尴尬。

里正不耐烦道:“要走快走,动摇军心!”

林疏便带他走了,走之前,回头望了望军营,看见军营中无数身着褐色短打的男人,都在望着这边,目光中的东西,林疏说不上来,大概是嫉妒。

然而,他也只能带出李鸭毛一人而已。

林疏看着这一幕,隐隐约约想起两年前,雪中烤鼠那一夜,谢子涉提出的那场论道来。

他先前是没什么感觉的,如今终于隐隐约约体会到了什么。

仙,与侠,固然有超绝的武力,也得到其他人的认可,颇有社会地位,可以做到常人不能做到之事。然而,这武力或地位,救得了一人,救不了万人。

要救万人,或杀万人,需要的是王与儒的力量,一种没有形体,却掌握着千万凡人生杀大权的政治力量。

不过,这都与他没有关系了,他只是来“球”一个李鸭毛罢了。

回去之后,李鸭毛如何欢天喜地,大娘如何感激不尽不提,休整两天后,林疏便带着李鸭毛踏上了回学宫的路途。

经过大国师的批示,李鸭毛可以直接进入学宫了,等新的学期开始,就可以正常选课上课。

李鸭毛本就是大病初愈,又在军营里被折腾了几天,身体虚弱,受不得纵马疾驰风吹日晒,他们便另用了凡间的马车,十来天方回到学宫。

林疏又带着李鸭毛熟悉了一下学宫的结构,这日的深夜方回自己的竹舍。

他开始练琴。

如今,对他来说,练琴即是练剑。

灵力自琴弦上荡出,犹如剑气,削落无数竹叶。

但这一趟下山所发生的事情,可能是因为与李鸭毛熟识,无法将自己完全摘出事外,居然令他心思有所浮动,总是无法完全静下心来弹琴。

一曲毕,居然还出现了幻觉,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听见了缠绵低徊的箫声。

居然幻听到大小姐的箫声,果然心境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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