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决裂

“不是你害的我, ”石饮羽焦急地说, “是我天性卑劣, 跟你没有关系……”

声音渐渐停止。

石饮羽两眼直直地瞪着虚空，感觉到陆行舟双臂收紧，缓缓抱住了他。

梦里渴求了无数次的拥抱终于实现, 石饮羽心魂震颤, 竭力屏住呼吸, 唯恐呼吸太重，吹醒这个美好而又脆弱的梦。

“阿羽。”陆行舟低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为什么……要入……魔呢？”

梦醒了。

石饮羽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脊背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他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 正沿着脊柱缓缓上移，落在他的后颈。

魔物对杀机有着敏锐的预知，石饮羽一动不动，后颈上的触感被无限放大, 他清楚地感知到那只手所拥有的恐怖力量。

只要他手指轻轻一拧, 自己的颈骨就会立即折断。

“你要……”石饮羽喉头哽了一下，竭力稳住颤抖的声线, 喃喃地问, “你要……杀我吗？”

耳边传来陆行舟低低的叹息。

石饮羽睫毛一抖, 大颗泪珠滚落下来, 掉进陆行舟的衣领中。

陆行舟感觉空气仿佛都因此而变得潮湿。

“阿羽, ”他哑声道, “除了我，还有别人知道你入魔了吗？霍辰罡知道吗？还有你的同窗们……”

石饮羽：“他们都不知道。”

“那就好。”陆行舟舒出一口气。

石饮羽察觉到一丝异样：“你想干什么？”

陆行舟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后颈，指腹在嶙峋关节上一寸一寸地滑过，低低地说：“阿羽，你下辈子，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石饮羽浑身一僵。

陆行舟冰凉的手指扣在他的颈骨上。

石饮羽苦涩地说：“我下辈子……”

下辈子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无所谓，完全无所谓，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

或许一贫如洗，或许富可敌国，或许循规蹈矩，或许放浪形骸，或许……或许怎样都行。

只要还能见到陆行舟。

不，他不单单满足于只见到陆行舟，他要得到这个人，要拥抱他，要亲吻，要把他压在身底，要狠狠地占有……

要成为他的铁石心肠里唯一珍视的人。

“我下辈子……”石饮羽挣扎着梗起脖子，看向陆行舟，直愣愣地问，“我下辈子能得到你吗？”

陆行舟怔住。

石饮羽：“允我一个来世，你也不肯吗？”

陆行舟避开他的视线，喃喃道：“下辈子的事，我无法保证。”

石饮羽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动了一下，瞳孔中弥漫出浓重的魔气，仿佛有一团黑色的火焰从他眼眸深处渐渐燃烧起来。

陆行舟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变化，手腕一动，五指扣着他的颈骨，狠狠绞了下去。

然而石饮羽的两根手指已按在他背心的大穴上。

“别动。”石饮羽温柔地说。

陆行舟的手指猝然停住。

“别动，行舟。”石饮羽低低地出声，声线轻柔，甚至带着一丝亲昵，如同情人之间黏黏糊糊的埋怨，委屈地说，“这辈子你不给我就算了，下辈子为什么也不舍得给？明明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就一切允诺都算不得准了，就是骗一骗我而已，为什么……你连骗我一下……都不肯？”

天已经亮了，但头顶阴云密布，光线暗淡得很。

身边侍卫和宫人们忙碌地来往，偶尔有人注意到他们，也是简单说笑一句“石饮羽的家人来寻他了”。

没有人发现，这相互拥抱的两个人，彼此手下都按着对方的死穴。

陆行舟声音空洞：“阿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

“你以为我会因贪生怕死而放了你？”

“你不会。”石饮羽低低地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不会。”

“那你还……”陆行舟声音戛然而止，他蓦地反应过来：这小东西并不是想逼自己放了他，甚至他根本不希望自己放了他。

一个降魔师，被亲手养大却入了魔的孩子打伤，在别人看来，他完全是个受害者，没有任何可指摘的地方。

可若是他自己完好无伤，却让那小魔物逃了，那别人会怎么看他？饱受恶魔欺凌的人们会怎么看他？多次命悬一线的同僚会怎么看他？

石饮羽附在他的耳边，嘴唇轻颤，触碰了一下他的耳垂，苦涩地说：“我不想让你难做。”

陆行舟皱眉：“你知道我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我在意。”石饮羽道，“我不许别人说你，”他顿了顿，苦笑一声，“但是我也不想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下一秒，磅礴的魔气在身侧爆发出来。

附近的降魔师们登时大惊，这魔气竟然比之前所有时候都更加浓烈。

霍辰罡一勒缰绳，策马奔来，本以为又有恶魔现世，却看见石饮羽猛地从陆行舟的怀中挣脱，一掌击在他的肩头。

陆行舟掌心骨鞭一闪。

石饮羽痛叫一声，身影化作一道黑色的魔气，负伤而逃。

“行舟！”霍辰罡急问，“怎么回事？”

陆行舟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过了片刻，眼神缓缓移开，一一扫过周遭围过来的降魔师们，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一个降魔师扶住他：“陆道友你稳住心神，小心急火攻心走火入魔！”

“我没事。”陆行舟哑声。

霍辰罡翻身下马：“行舟，刚才那是石饮羽？哪来的魔气？他入魔了？怎么会这样？”

陆行舟没有出声，望着石饮羽消失的方向，抹去嘴角的残血。

霍辰罡：“行舟！”

陆行舟仿佛才回过神来，转头看了他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嗯。”

“这怎么可能？”

“是我害了他。”陆行舟低低地说了一句，挣开旁人的搀扶，纵身跃上房顶，循着石饮羽的气息追了上去。

阴云低沉，一场风雨正在积聚。

雨滴落下来的时候，陆行舟才在天阙山上找到石饮羽。

他正藏在一个山洞中，脱去了甲胄，袒露着上半身，将味道刺鼻的劣质金疮药涂在左胸的伤口上。

陆行舟知道自己的骨鞭击到了他，没想到竟是击出这样一个近乎洞穿的伤口。

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石饮羽立即穿上衣服，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坐在黑暗中抬起头，双眸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找来的。”石饮羽唇角勾出一个狡黠的嬉笑。

陆行舟站在洞口，左手负在身后，指间夹着三张黄符，朱砂画就的符纹鲜艳而又肃杀。

石饮羽歪头：“你手为什么放在后面？”

“因为不想让你看到，而有所防范。”陆行舟坦然地说。

石饮羽：“什么符？”

陆行舟没有回答。

石饮羽脸上的嬉笑渐渐消失，他垂下头，嘟囔：“横竖不是平安符……”

陆行舟静静地看着他。

冷风卷着急雨刮在他的背上，淋得他背后一片湿冷。

过了半晌，石饮羽重新抬起头来：“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不敢进来？怕我设下机关算计你？”

陆行舟走进山洞。

狭小的空间里骤然弥漫起浓郁的魔气，石饮羽原地消失。

陆行舟反应极快，立即往后撤去。

一道结界在他身后平地而起，挡住去路。

陆行舟眼眸微眯，刚要反击，后背忽然一暖，石饮羽凭空出现，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

“别动，让我抱抱。”石饮羽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陆行舟心跳没来由的漏了半拍。

他皱起眉头，仔细捕捉刚才那一瞬的感觉，觉得十分陌生，却又十分新奇，甚至还有一些从心底不由自主升腾上来的……欢喜。

一定是因为雨水太冷、而石饮羽的怀抱又太温暖的缘故。

“行舟啊，”石饮羽轻声问，“我打你那一掌，疼吗？”

陆行舟本来早已忘了肩上受的那一掌，经他一提，突然就疼了起来。

石饮羽低头，吻了吻他的肩膀。

天已经冷了，陆行舟却还穿着单衣，沾湿雨水，紧紧地贴在身上，被他炽热的嘴唇一吻，仿佛有一道烈火，骤然点燃了一般。

陆行舟一个激灵，猛地转身，用力推开他。

石饮羽被推得一个踉跄，后背抵在墙壁稳住身形，低着头道：“你躲什么？”

“我一个降魔师，被魔物碰触，感到不安。”

“为何不安？是我强行抱你，又不是你投怀送抱，莫非……”石饮羽抬起眼，邪笑着看向他，“你心虚？”

陆行舟漠然：“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

石饮羽：“我身体得不到你，还不能嘴上痛快痛快？”

陆行舟皱起眉头：“阿羽，你不是这样轻浮的性子。”

“你倒一直都是这样冷漠无情。”石饮羽收起脸上的笑意，倚着墙壁慢慢坐了下去。

陆行舟目力过人，穿过黑暗，看到他胸前的衣服上湮出了血迹，沉声问：“你伤得怎么……”

话未说完便止住。

石饮羽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自嘲地嗤了一声：“我伤得怎么样还重要吗？在你眼里，我此刻恐怕早已经是个死人了。”

陆行舟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点头：“不错。”

石饮羽眼眸一紧，被狠狠刺痛。

两人在山洞中，一站一坐，彼此都没再说话，洞外的风雨声分外清晰起来，雨水在洞口汇成水帘，重重撞击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声。

不知过了多久，石饮羽再次将怨恨咽下，看向陆行舟：“发现我是个魔物，你什么想法？”

陆行舟简直被这不着调的问题给气笑，他冷哼着说：“我什么想法？自然是一道九天奔雷咒诛灭你！”

“你撒谎。”

“别不相信，你以为我会试图保全你？”

“那你为何要问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入魔？”

陆行舟咬住舌尖，怔了片刻，恨声：“我随口一问，看还有谁跟我一样是个蠢货被你骗得团团转。”

石饮羽低下头，喃喃道：“对不起，我……”

“道歉是最没有意义的。”陆行舟打断他，“感到愧疚，就跟我下山。”

石饮羽：“山下有什么陷阱？”

陆行舟看了他一眼，平静道：“没有。”

“你骗人。”石饮羽道，“不过什么陷阱对我都是没有用的，我既是魔物，也是降魔师，我对你们的手段清楚得很。”

陆行舟抿唇不言。

石饮羽忽而又笑了，望着他冷峻的脸颊，笑道：“你凭什么让我下山去送死？”

陆行舟：“不是送死。”

“送不送死另说，你先回答——你凭什么？”

陆行舟：“我救过你的命，养你长大，教你武艺，为你安排了往后几十年的人生，你却偏要入魔？”

他上前一步，一把揪住石饮羽的衣领：“还问我凭什么？”

石饮羽邪笑：“我是魔物，狡诈、无义、阴险、奸邪……你对我的好，我通通都不认。”

陆行舟：“你！”

“你再说，你凭什么让我下山？”

陆行舟咬牙切齿：“你不下山，信不信我在这里就叫你灰飞烟灭？”

石饮羽仰脸：“你舍得？”

“我当然……”

“当然舍得。”石饮羽低声道，“我知道，你舍得的，是我不自量力……”

陆行舟心头如同刀剐一般，这小东西露出魔物的本性，恶劣偏执，却偏偏极有自知之明，明白得让他心疼。

“行舟啊，”石饮羽喃喃道，“横竖你已下定决心要杀我，我都死到临头了，你就说两句软话，稍微骗骗我，好不好？”

陆行舟手指不由得松开，后退一步，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喉头颤动，轻声道：“阿羽，我许你下辈子。”

石饮羽咬住下唇，眼泪滚落下来。

许久都没得到回应，陆行舟回过身，看到靠在墙边流泪的石饮羽，胸腔一震，感觉五脏六腑都空了，整个皮囊中一片荒芜。

石饮羽睫毛上缀满泪珠，哭笑：“你连骗人都这么敷衍。”

陆行舟：“我没有。”

“你就是敷衍。”石饮羽道，“你降伏魔物时，向来是诛灭肉身、打散魔魂，自从我在你面前暴露，便逃不过灰飞烟灭的下场，哪来的下辈子？”

陆行舟闭了闭眼：他说得没错，降魔师们早已在山下布好了诛魔大阵，只等他落入阵中，便即刻发动，叫他身死魂消。

石饮羽喃喃道：“我跟你下山。”

陆行舟急道：“你不怕……”

“山下果然有陷阱。”石饮羽冷笑着说。

陆行舟没想到自己竟被他诈了出来。

石饮羽眼神一转，又温柔起来，轻声道：“有陷阱又如何？能不能闯过这一劫，且看我的造化……”

……

陆行舟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

他瞪着天花板上的顶灯看了半晌，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从梦中醒来。

耳边，石饮羽的呼吸声绵长而又从容。

陆行舟没有开灯，在黑暗里细细地看着石饮羽的眉眼，越看越觉得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心底有种酸溜溜的感觉悄然上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