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遇险

陆行舟吃过早饭, 饭碗一推,对石饮羽道:“我们马上要进白邺城了,白邺是当世巨城,或许可以找到做弓臂的好材料。”

石饮羽手脚麻利地将碗筷洗净收进行囊中, 笑道:“你本事那么厉害,一定可以找到的。”

“那当然。”陆行舟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大步往前走去。

石饮羽背起行囊,看着他顷刻间已飘然到百尺之外的潇洒背影, 微微一笑, 追了上去。

高大沉重的城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 雄伟恢弘的城池展现在他们面前。

如今战乱连绵, 他们一路南下,路过的大小城寨无不哀鸿遍野, 没想到这白邺城却是难得的乐土,城中层台累榭、歌舞升平。

石饮羽好奇地仰着头,望着道路两侧富丽堂皇的精美楼台, 和楼台之上锦带华裳的人们。

“小心眼睛掉下来。”陆行舟凉凉地说。

石饮羽立即收回视线, 低下头却难掩亢奋,兴冲冲地说:“白邺城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陆行舟:“何出此言?”

石饮羽:“地方大, 楼台高, 人也多。”

“对, 人多。”陆行舟点头, 摇头晃脑道, “人多, 美人就多,美人多,地方就好,嗯~~你说得很对。”

石饮羽陪着他笑了两声,上扬的唇角渐渐沉了下来:不知从何时起,他格外厌烦陆行舟提起美人的样子。

陆行舟:“美人……”

还偏提?

陆行舟:“真是个美人……”

石饮羽心绪郁结。

陆行舟:“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了……”

石饮羽发觉心底腾起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酸溜溜的,还带点不打一处来的火气。

偏偏那陆行舟还很有分享精神,在石饮羽后背拍了一巴掌,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快看,那里有个大美人。”

石饮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那股烟熏火燎的酸涩,扬起笑容,顺他的指尖望去,用力磨了下后槽牙。

——哪里美?

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

她还带着帷帽!

你从哪儿看出来她好看?

“臻首娥眉,美目盼兮……”陆行舟还在那儿文绉绉地盲赞。

石饮羽:“……”

双方擦肩而过,轻风吹起帷帽,露出一张秀丽妩媚的小脸儿,那美人和陆行舟对视,手中的帕子突然掉了下来。

陆行舟对美人颔首一笑,弯腰去捡。

石饮羽抢先一步冲上去,一把抓起帕子,塞给美人,冷漠地横了陆行舟一眼。

“嘶……”陆行舟倒吸一口冷气:这孩子这么激动做什么?莫非……

美人对石饮羽福了福身:“多谢这位小官人。”

石饮羽避开那美人的视线,十分敷衍地回了个礼:“不用谢。”

美人缓步走来,伸出手。

石饮羽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手指。

美人拉了个空,葱白般的手指在半空僵了一瞬,拿着帕子掩住嘴,莞尔巧笑。

石饮羽听到她银铃般的声音在耳中响起:“锦绣老巷,芙蓉河上,今夜奴家在画舫上等你……小官人自可前来……”

话音飘落,石饮羽感觉那张帕子在自己脸上轻轻拂过,待定睛看去时,美人已飘然离去。

这女人什么意思???

陆行舟的眼睛黏在那美人的身上,一直目送到人家消失在人群中,才回过头来,盯着石饮羽,唇角噙着一丝十分诡异的微笑。

石饮羽觉得这丝笑容甚是刺眼。

陆行舟心情超好:“小东西,美人在你耳边说了什么……你这什么表情?”

“啊?什么?”石饮羽茫然地说,“我只觉得耳朵里好像有什么声音,还没听清,就消失了。”

陆行舟摸摸下巴,怀疑刚才他脸上那抹一闪即逝的狠戾纯粹是自己眼花。

石饮羽懵懂地问:“大人,那女的不会是个恶魔吧?”

“我告诉你,”陆行舟大咧咧地搭着石饮羽的肩膀,言传身教,“女人都是恶魔,见到你这样清纯可爱的小嫩雏儿,恨不得当街就生吞活剥。”

“……”石饮羽别过脸去,皱了皱眉。

陆行舟没察觉到他的抵触,还在苦口婆心地信口开河:“你得提高警惕,须知你继承为父的武艺和美貌,是天下第二大香饽饽——第一当然是我——想要吃你的妖魔鬼怪多着呢,小心呀。”

石饮羽忍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正色道:“我们不是父子关系。”

陆行舟:“那是什么关系?师徒?”

石饮羽也不想承认。

“你这孩子别扭得很。”陆行舟道,“不过这个年纪也正常……”

石饮羽:“这个年纪?”

“青春年少、躁动不安。”陆行舟说完,自己先怔了怔,突然意识到这小东西在不经意间已经长到该找个双修道侣的年纪了。

石饮羽听到后面那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顿时大为羞愤,惊怒:“你胡说什么?”

“别急,别急。”陆行舟知道他小孩子脸皮薄,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是正常现象,你也不用否认,是为父疏忽了,看你见到那美人一脸急色样儿才反应过来,你整日跟我在野外狩猎,估计见过的女人还没有见过的恶魔多,我耽误了你呀……”

石饮羽恶狠狠地想:你才急色呢!就你见过女人!你见过女人还这么一脸急色样儿!可恶!!!

……

白邺城不亏是天下第一大城,客栈里连通铺都要三十文大钱一晚。

好在还有柴房。

石饮羽扫干净地面,将二人的铺盖打开,却见陆行舟换了一身整齐的衣衫,推门往外走去。

“你去哪儿?”

陆行舟诧异地看他一眼:“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

石饮羽:“天黑了。”

陆行舟:“我有眼睛。”

但你眼睛不好使。石饮羽在心底说。

陆行舟哼了一声,继续往外走。

石饮羽追出去:“大人。”

陆行舟停住脚,头也没回,背对着他不耐烦地问:“又有什么事?”

石饮羽面无表情,嘴里发出委屈的嘟囔:“我一个人在这里,有些……有些……”

“有些什么?”

“有些怕。”

陆行舟回过头来,眼神很不友好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嘲道:“你越活越回去了吧?在邪魔堆里杀得血肉横飞,你不怕,到了这太平盛世的白邺城,你倒怕了?你怕什么?”

石饮羽抿了抿嘴唇,支吾半晌,没有出声。

陆行舟却又笑了,慢慢地踱回来,勾了勾他的下巴,嬉笑:“我告诉你,这白邺城里只有一项需要你害怕。”

“什么?”石饮羽直觉知道这货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只听陆行舟促狭地笑着说:“怕街上那些姐姐们瞧上你。”

石饮羽:“……”这个象牙格外不着调。

“你小子长得像我——美姿仪、多武艺,外边那些姐姐最喜欢了,”陆行舟乐颠颠地顺嘴夸了自己一句,煞有其事道,“小心啊,小东西,芙蓉帐里最是凶险,你可要保护好自己。”

又提这茬!!!

石饮羽感觉气不打一处来,脑子里仿佛有根弦突然断了,他脱口而出:“你也知芙蓉帐里危险,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去……去哪儿?”陆行舟磕巴了一下,“你小子想哪儿去了?”

石饮羽:“你不就是想去找白天那个美人吗?你知道她住哪儿吗?”

“胡说!”陆行舟义正辞严道,“我要去降妖除魔!”

他还敢打这么正义的旗号!!!

石饮羽呛道:“你要去降什么魔?降魔为什么不带我?”

陆行舟:“因为你还小。”

“降魔与年纪有关系?”

“这不是废话吗?”陆行舟跟看傻子一样看他,“因为你年纪小,所以你实力弱,所以你是个累赘,所以我不带你,听明白了吗?”

石饮羽:“……”这借口还有完整的逻辑链!

陆行舟:“我降妖除魔不容易,你老老实实在这儿睡觉,别拖我后腿……那美人儿住哪儿?”

“!!!”石饮羽气结:“你还说你不是去找她?”

“我是去降妖除魔!”陆行舟彻底不耐烦了,一挥手,在柴房门口设了一道结界,将石饮羽困在里面,转身扬长而去。

他就是去找美人!

怎么了?

不行吗?

管得着么你?

小东西!

要不是看你已经长大,老子绝对要打你屁股!陆行舟恶狠狠地想着,走出客栈,见周围没人注意,一纵身,跃到屋顶,往锦绣老巷的方向疾奔过去。

锦绣老巷在芙蓉河边,十里金粉,是白邺城鼎鼎有名的烟花之地。

陆行舟倚在拱桥上,看着河道中的桨声灯影,随画舫里咿咿呀呀的小调,手指在栏杆上悠闲地打着拍子。

和周围前来寻欢作乐的男子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水光映在他的眸子中,却有一股遗世独立的幽远深沉从眼底浮现出来。

半晌,他抖了抖衣襟,慢悠悠地走下拱桥,随着人群走向渡口。

一艘张灯结彩的画舫正巧缓缓停靠过来。

船篷里还传来细软柔美的歌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陆行舟掀开布帘。

歌声停了。

果然是白天遇到的那个美人。

“怎么是你?”美人讶异。

陆行舟走进去,坐在桌边,自行倒了一杯美酒,笑道:“怎么不能是我?”

美人掩唇一笑:“你不像是流连烟花之地的人。”

陆行舟:“难道犬子就像吗?”

美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磕巴:“犬……犬子?”

陆行舟自顾自地喝着酒:“你白日里引诱我的孩儿,没料到会被他爹爹打上门来?”

他喝完酒,手腕一翻,一条雪白的骨鞭从袖中蹿出,如闪电般击在岸边的石头上,借力将画舫推离渡口。

画舫顺着流水,向下游缓缓行去。

陆行舟笑着看向美人:“你以为用点手段在他耳中传音,我就听不见?魔物都这么愚蠢的吗?”

美人脸色一变。

陆行舟却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很奇怪,不知道小娘子能否为我解惑。”

美人:“什么事?”

陆行舟:“为什么要引诱他?”

美人:“他长得好看。”

陆行舟:“放屁,我比他好看多了。”

美人:“……”

陆行舟伸出手,指尖夹着一张黄符,符纸上龙飞凤舞的朱砂符纹隐隐散发着澎湃的降魔之力。

美人下意识往后一撤,脸色微微发白:“你要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引诱他?”陆行舟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美人:“我……我想要吞噬他的力量。”

陆行舟:“你是魔物,他是降魔师,想吞噬他的力量你是不是傻?”

美人警惕地看一眼他指尖的黄符。

陆行舟收起黄符:“说吧。”

美人:“他身上有魔息。”

陆行舟:“他是降魔师!”

美人嗤了一声,嘲道:“到底有没有你心里不清楚吗?再三强调只能说明心虚。”

陆行舟抿紧嘴唇,心知这个美人说得没错,石饮羽身上有微弱的魔息——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自己就知道。

石饮羽是亲眼看着全村被屠的,那日满地都是残尸,鲜血将脚下的泥土都染红,有着此等惨痛经历,催生出魔心,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有魔息不代表就已经入魔,如果他能一生平安顺遂,说不定魔心一辈子都不会被激发。

自己一直执着于想给石饮羽找个收养家庭,并不是真的嫌他累赘——这小子乖巧伶俐,不但不累赘,还好用得很,而是因为自己和邪魔打交道,整日游走在生死一线上,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太容易激发魔心了。

美人靠近过来,轻声道:“他终究是魔物,成不了降魔师的,说不定还会成为祸害一方的大魔……不如,”她轻笑,“不如将他交给我,我帮你了结这个祸患……”

声音戛然而止。

美人眼眸向下,盯着缠在脖子上的骨鞭,粗声道:“不给就不给,这是什么意思?”

陆行舟:“你想要我的儿子,我也想要你的一样东西。”

美人:“什么东西?”

“你的肋骨。”

“什么?”美人暴怒。

陆行舟:“我看你身娇体软,柔美得很,想必有一把好肋骨,我要做件兵器,正缺一根修长柔韧的骨头……”

话未说完,美人的身影突然从鞭下消失。

下一秒,船篷中琵琶声大作,诡谲的琴声化作密集刀锋,铺天盖地刺向陆行舟。

陆行舟撑起一道结界,暂挡锋芒,抡起骨鞭,掀起狂风,席卷整个船舱。

船篷四分五裂。

画舫不知何时已经行至芙蓉河下游,周遭凄清冷寂,没有一个行人,只有这条孤零零的破船停在河心。

陆行舟攻势太猛,美人被逼现身,怀抱琵琶站在船头,十指如电,快得全是残影。

“降魔师,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美人厉声说,“你不要欺人太甚。”

陆行舟:“是你先打我儿子主意的。”

美人:“你堂堂降魔师,养一个魔物儿子,也有脸说出来?”

“他不是魔物,他现在还没入魔!”陆行舟一手持鞭,另一只手夹着一张黄符,射向美人。

琵琶声更见凄厉,化作漫天交织的刀光,眨眼间便将黄符绞成碎片。

陆行舟两根手指直直伸向前去,澎湃的降魔之力弥散出来,卷起黄符碎片,在空中画了一个巨大的符纹。

他嘴唇翕动,默念法诀,轻声道:“杀!”

空中登时响起震撼人心的嘶吼声,仿佛有千万只邪魔在发出濒死的咆哮,符纹犹如一口巨钟,以不可阻挡之势压向那美人。

美人躲不过这下重击,喷出一口血,跌进水中。

一条粗大的蛇尾在水底打了个水花,迅速扎进水底。

陆行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水波动荡,细碎的月影闪烁散去,黑色的水面下,两条大蛇正紧张追逐。

忽然,一声巨响,河水轰然炸开。

芙蓉河里骤然爆发出冲天的巨浪。

陆行舟乘浪腾出,骨鞭缠着另一条不断挣扎的花斑大蛇,凶悍地将她硬生生拖出水面。

那蛇已全然没有美人的模样,人身蛇尾,青面獠牙,俨然是一只蛇魔。

她已遍体鳞伤,却不肯认输,寻到一丝空隙就冲陆行舟反击而去,带着剧毒的利齿咬向陆行舟脖颈。

陆行舟蓦地一闪。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弓弦拉满的声音。

箭矢破空而来,悍然射穿蛇魔的七寸

刹那间,血肉迸射。

陆行舟回过头去,见到石饮羽站在对岸,手里拿着一把小弓,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小东西……”陆行舟嘀咕了一句,这才感受到一阵阵疲惫,颓然坐在了地上,懒洋洋地指挥:“去,看看她的肋骨被你射坏了没。”

石饮羽飞掠过来,捏着陆行舟的手腕试了试,发现他只是累到脱力,放下心来:“这是怎么回事?”

陆行舟:“别废话,去查看一下尸体,完好就拖回去,有用。”

石饮羽走到蛇魔尸体边,伸手翻看她的骨骼。

陆行舟心跳突然没来由漏了一拍,他怔了一秒,骤然跃起,厉声:“闪开!”

与此同时,蛇魔的头颅突然竖起,张开血盆大口,毒液如同利箭,射向石饮羽面门。

陆行舟一把推开石饮羽。

毒液射穿他的手腕。

刹那间,痛彻骨髓。

剧毒如同电流一般沿着手臂往上冲去,一眨眼,手肘以下已经全呈黑色,一股浓郁的魔气萦绕在他伤口附近。

陆行舟反应极快,立即封住手臂上的穴位,摸出一张黄符塞进嘴中。

石饮羽被他推了个趔趄,回头看来时,一瞬间就眦裂发指、双目尽赤。

“行舟!”他扑过来,不敢多想,只知在他手臂上飞快地画着符纹。

“别慌。”陆行舟低声呢喃,抬手,抚摸过他的头发,“我不会有事……”

“你别说话了!”石饮羽急躁地打断他,“降魔符能压制住蛇毒吗?诛邪符呢?净化符?祈福符?”

陆行舟:“这些都不用……阿羽!”

石饮羽张口含住他的伤口,疯狂地吮吸起来。

“阿羽你不要这样!”陆行舟厉声说,用力挣扎。

却被石饮羽死死压住。

这小东西像疯了一样,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量,竟硬生生将陆行舟压在了身底,让他无法逃脱。

陆行舟震惊地瞪大眼睛,看着毒液和黑色的魔气一起,被石饮羽一口又一口地吸了出来。

将最后一口毒液吐到地上,石饮羽已脸色煞白,嘴唇一片乌黑。

两人对视一眼。

石饮羽点漆般的双眸深处有熊熊燃烧的烈火。

陆行舟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让他肝胆俱裂的恐怖猜测。

石饮羽又俯身。

“不用了!”陆行舟急着推他。

石饮羽含住他的伤口,嘴唇微动,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手腕。

陆行舟的手腕早已没有知觉,却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这个亲吻,火热滚烫,烫得他心脏剧烈抽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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