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 零落意
天宝十四年的秋天时局激荡、日夕变迁,当其时,天下承平已久,关内百姓官兵不识兵革已久,安禄山大军一路南下所向披靡,横扫河朔。
待得深秋时分,济天下新练成的一万五千大军业已送至前线,归入纪若尘麾下。有了晋州的补给,这批士卒装备比起先前的八千人要精良许多,长刀大枪、硬弓铁甲,应有尽有。
济天下此人实有些鬼才,万不能给他发挥余地。有了旬余闲暇,济天下不断收到纪若尘抓回的战俘,统统扔进校场,由道德宗众弟子施术用符,强化肢体。晋州城中的精壮男子,也被分批征发,充入军中。他将晋州四门紧闭,平时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城中又时时有数以千计的凶悍健卒四下巡逻,因此城中百姓尽管人心惶惶,却分毫不敢反抗。
每当新成军人数超过三千,济天下便会整队出城,攻掠晋州周围郡县,所到之处,攻无不克,战不无胜。美其名曰:以战代练。
因此月余之后,晋州方圆数百里地盘,近百万百姓,已尽被济天下收入囊中。他又遣军在这些城池间往复运动,行军路线次次皆有不同,却无有遗漏,但凡想打这片土地主意的,不论是朝廷官军,还是地方豪族私兵,皆被剿灭干净。大半个河北道,被济天下经营得铁桶一般。
至于被强留在晋州的道德宗一众弟子,这段时日能够记住的除了炼丹画符、补气静修,还是炼丹画符、补气静修。这些以往高居仙山,不与凡人往来的修道之士,此刻与那些充作苦力的胡人奴隶干的活比起来,只能说境界有高下,辛苦无二致。
云飞本来主持坤玉转元阵,是要与朝廷修士比拼道法的,可是既然来了个姬冰仙,济天下便道现今世上修士目光仍旧短浅,不晓得凡人与道法相辅相成的关键,因此对付他们无需两个重火力,有姬冰仙一人便够了。于是云飞就从云端落入凡尘,被济天下抓了苦力。
如是,纪若尘收到的万五兵丁,都已是上过阵、见过血、用过符、服过丹的精锐。
全灭哥舒平京两万大军后,纪若尘率领部众转战潼关以东百里之地,旬许,先后击破潼关出关守军四次,杀敌三万,俘两万,阵斩敌将数十员。获得这样的战绩,纪若尘也付出惨重的代价,当初安禄山划拨给他的一万士卒业已死伤过半,只余四千多人。新军的到来如大旱霓霖般及时。
潼关乃是天下奇险之地,安禄山叛乱后,关中大军源源不断地开赴潼关,划归哥舒翰管辖。尽管在关外损兵折将,连亲侄儿的人头都被送了回来,哥舒翰所拥之兵却由五万升至二十万,纯以兵力而论,已可与安禄山中军主力决一死战。
封常清也到了东都,开府库,募新丁,忙得不亦乐乎。只消有钱有粮,勇士不乏其人,不过半月时光,封常清已募得八万新军。可是封常清看着大营中这些只晓得挥锄种地的新兵,却是高兴不起来。本朝百姓不识兵戈,各地武备也松弛之极,府库中刀剑盾枪的实际数量较簿记所载相去甚远。东都行宫下武库明明记载藏有白蜡杆大枪四千杆,可是封常清命人起出一看,便只有八百余杆,且枪头几乎锈穿,璎珞褪色残破,枪杆也被蛀得千疮百孔。这种东西,也能上阵?
想想直扑洛阳而来的十五万北地精锐,封常清便自知前途黯淡。叛军前军主帅史思明统兵多年,威震北地,更不是一个可以随意被诡谋击退的人。不过为国尽忠,死而后已,封常清仍是竭力经营东都,希望多拖延点时间,好让朝廷调兵遣将,平定叛乱。另外也盼望潼关坐拥雄兵的哥舒翰可以及时出关,挥军直取安禄山老巢范阳,以解东都之围。
尽管封常清日夜企盼,哥舒翰却始终按兵不动。几番大战下来,他手上所有骑兵几乎都葬送在纪若尘手中,而且据逃回来的溃兵们回报,几乎每次接战,纪若尘都是以寡击众,却能次次逆行而击,全歼当面之敌。纪若尘麾下妖卒也被说成个个身高两丈,持数百斤大刀巨斧,一个横扫便是将数十人斩成两段云云。溃兵所言虽然夸大其辞,但也相去不远。
哥舒翰是知道自己侄儿哥舒平京与百名亲卫真正实力的,他们服下百战金丹之后,战力提升何止一倍?由此可见敌军主将若非本身是魔威滔天的大妖,便是得了有大神通的仙家之助。无论是道术还是丹药之功,所费金钱和珍奇材质数量是十分惊人的,能够将麾下数千士卒皆炼成这等魔兵妖卒,这手笔可比哥舒一族大得太多了。
可惜的是,百战金丹乃哥舒平京一支的独门秘宝,哥舒翰以往并不曾过问,现在炼制百战金丹的六位散仙已皆在阵前殒命,哥舒平京那支的宗族长老又远在安西本家,不然哥舒翰倒是寻思着这百战金丹是否可以炼个几万枚出来以应眼前之急。
哥舒翰经略西域多年,自然也网罗了不少修士效力,只是与纪若尘相比,这些修士实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罢了。前面因不明敌情,折损了哥舒平京这样的亲信大将,在了然敌将战力后,他自然再不会派自己的直属部将去送死,所以,潼关军虽然折损三万,但哥舒军精锐尚在元气未伤。
不过纪若尘妖卒虽凶,哥舒翰倒也不至于如此惧怕。他担忧的有三件事,首先便是相国杨国忠痛恨胡将,自己镇守潼关这数月,杨国忠已上过数本,要求撤换自己。万一挥军直取范阳,把安禄山真个打垮了,那是还不是狡兔死,走狗烹?二来则是封常清也是有才之人,又于危难之际挂帅出征。现今他手下那八万新军昨日还都是些农夫脚贩之流,可若能经历数场血战而不死,便成精锐。一旦让封常清缓过这口气来,日后朝中地位,定会压自己一头。三来则是若要取范阳,至少须有十五万大军,那时人吃马嚼,所费粮草无数。纪若尘这数千鬼军伏在一旁,与自己决战是没这个能耐,要抄后路、抢粮草则是绰绰有余。那时不用安禄山反攻,只消一路坚壁清野,自己十五万大军便要饿死北疆。
有此三重顾虑,哥舒翰便以粮草不足为由,拒绝出关。
哥舒翰守关不出,纪若尘这里新得的兵卒便完全没了用处。闲了十余日后,纪若尘便按兵书所云,将大军藏于山谷,自己只率一千士卒在潼关关前列阵,叫骂求战。
哥舒翰老奸巨滑,在关上一看便知有诈,再不肯理会。若是按照以往战法,他必以万余精兵出击,先击破当面这一千诱敌之军再说。可是以前几场大战下来,每战必败,哥舒翰已知潼关守军与纪若尘的妖卒单兵战力相差太多,若要吃掉这些诱饵需派出数倍兵力,而这些妖卒奔跑起来不逊奔马,哪里追得上?若是追赶得离城太远便是羊入虎口之势,潼关的骑兵几乎损失殆尽便是前车之鉴。哥舒翰打定主意,即使对方仅百人叩城也决计不战。
纪若尘骂阵三日,哥舒翰仍不肯出关,于是再读兵书,令手下士兵在阵前袒胸露背、饮酒吃肉,又命玉童新编写骂辞,先问候哥舒翰列代祖宗,再编造他种种不堪的往事,然后叫这些士兵背了,一一在关下喊出。
玉童在地府日久,于骂阵上也有超凡才华,当日便曾骂得平等王几欲自尽。此刻骂骂哥舒翰,实是小试牛刀而已。
本来哥舒翰还有心情在城头看看纪若尘军容,可是只听了片刻骂词,便脸色铁青,袍袖一拂,回府去了。自此再不上城头督阵。
如是又过两日,见骂不动哥舒翰,纪若尘在济天下的指导下已颇知本朝政事,于是念头一转,骂风直指监军太监王进礼。
王进礼年过五旬,论年纪比高力士还要大一些,却拜了高力士为干爹。在宫中也颇受明皇宠信,不然怎轮得上他来潼关监军,代皇上执掌生杀大权?王进礼平素里可是分毫受不得气的主儿,前几天看哥舒翰被骂,还好一阵幸灾乐祸,今日轮到自己头上,方知被骂的滋味着实难忍。
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关上的王大公公已是暴跳如雷。王大公公有十个干儿子,号称西京十虎的,此次都随军跟来,希望能混些军功。此时干爹发怒,当儿子的怎能不借机表现?于是西京十虎大怒,纷纷披挂齐全,各引亲兵出关,要在阵前斩了纪若尘人头,敬献干爹。至于哥舒翰不许出关的军令,哪会被十虎放在眼里?
十虎在关下列成一排,个个精神抖擞,人人盔甲鲜明。他们有没有本事且不论,倒都是生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材。这一列阵叫战,还真有几分气势。
只听马蹄声响,纪若尘军中冲出一文弱青年,提铁矛,骑瘦马,实是寒酸得可以。十虎见了,无不哈哈大笑,纷纷纵马迎上,想要抢这第一个功劳。
孙果一提马缰,瘦马一声长嘶,发力迎上。与十虎错马时,矛影骤发便收,随后孙果便拨马回阵,更不向身后看上一眼。对孙果而言,斩十虎与杀猪无异,实在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十虎犹自在纵马挥马,大声呼喝,直到十余丈外,方才一一坠马。他们带出城外的千名亲随这才知道事情不对,立刻发一声喊,闹哄哄地向关内逃去,居然无人来抢夺十虎尸身。好在纪若尘也对这千名亲随全无兴趣,根本没有挥军掩杀,关上守军这才敢打开关门,将这千名溃军放入城中。
次日一早,纪若尘又派军士骂城,更是找了数十只骡马猪犬,阉割了扔在关下,只把王大监军气得心尖都在抽痛。可是这一次,却再无人敢出关应战,为王公公出这口恶气了。
如此一来,在朝野眼中,便是纪若尘仅以过千军卒,将哥舒翰二十万大军牢牢封在潼关之内。
青墟宫外,另行建着一座偏殿。大殿与青墟宫主群落风格相同,一般的高大巍峨,但周围景致就相差甚远了。殿前后只有几株伶仃的树木在山风里婆娑响着,杂草倒是长得旺盛,却愈发显得四野里一片萧索,殿柱红漆剥落,壁生青苔,一副凄清破落的景象。此殿无名,但青墟宫弟子们都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也都希望自己不要走进此地,这里就是青墟宫用来禁闭犯错门人之处。很少人知道大殿下还有一座地牢。
几个道人交谈着走出殿门,内里一个精瘦,满面麻点,留着山羊胡子的道人在门口站定,躬身道:“恭送师伯们。弟子定会小心看管,不会让那胆敢来犯我宫的妖人脱走。”
待虚字辈的道士走远,留着山羊胡子的道人方才直起身来,嘿嘿干笑几身,忽然恶狠狠地吩咐道:“开库房,去把盘龙索给我找出来!”
在他身后肃立的两名道士一愣,互相看了看,道:“他伤得这么重,又服过消气丹,还需要用盘龙索吗?”
道原面上戾气一显,故作正色道:“那妖人连伤我宫三十七名弟子,后来还是虚字辈数名师叔伯出手方才擒下,怎么样小心都不为过!如果出了闪失,你们担待得起吗?!”
两名道人见他抬出这么块大牌子出来,只得道:“道原师兄教训得是!我们这就去取根盘龙索过来。”
道原叫道:“一根哪里够!去拿四根过来!”
两名道人一个哆嗦,急急地去了。待转过墙角,离开道原视野后,一人便道:“呸!盘龙索是用来囚困凶兽的,哪用得着这个?还不是他见人家生得好,又有前程,心中嫉妒罢了。”
另一人道:“师兄出身低,天资差,最是看不得这种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算了,干活吧,免得事后又被师兄数落。”
两名道士自去依言行事,道原则向偏殿左后方行去,那里有通向地牢的阶梯,唇边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暗道:“这次非让你好好尝尝盘龙索的滋味,谁让你落到了我的手里?他奶奶的,直想划花了你这张小白脸……”
尚秋水从撕裂般的痛苦中醒了过来,身体轻飘飘的如浮在云端,此外唯一的感觉就是锥心刺骨的疼,仿佛有什么东西直接穿过他的血肉拉扯着经络。丹田中如有块垒,牢牢挡住了气海,那是青墟宫人设下的封住他道行的禁制,而经脉中残留的真气却飞快地从循着肩、臂和腿向体外流泻。
尚秋水微微动了动,双肩、双腕和双踝顿时传来穿透血肉的痛,还伴着金属的撞击声。他眨了眨眼睛,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道原那带着疯狂、猥琐和得意的笑脸。他向自己身上望去,见数根精金打就的铁链生生从自己肩头、手腕、脚踝中穿了过去,创口处仍不住向外渗着鲜血。铁链绕过墙壁上几个大铁环后,抓在道原手中。
道原阴森森一笑,猛然将手中数根盘龙索狠狠一拉,呛啷声中,尚秋水整个人被提起,凌空挂在了牢壁上!
尚秋水哼都不哼一声,然他本已受伤极重,再经如此折磨,再也承受不住,又昏了过去。
道原最看不得如尚秋水这般出身、天资、道行、容貌俱是万中无一之选的人,他本来幻想着尚秋水在自己面前跪地求饶,至少惨叫连天也是好的,哪承想尚秋水直到痛晕过去,都不肯叫上一声!
他恨得发狂,将一桶冰冷盐水狠狠地泼在尚秋水身上!尚秋水一声闷哼,悠悠醒来。
“先别忙着昏,时辰还早着哪!”道原满眼凶光,咬牙切齿地道。
此时,飞来石边,虚度正在向吟风回报擒拿来犯的道德宗弟子一事,吟风远眺茫茫云海,淡淡道:“这么说来,他并无杀死我宫弟子。”
虚度恭敬地道:“是。”顿了顿道:“他口口声声要见顾小姐。”
吟风的目光投向飞来石顶,道:“既然他并未伤及我宫弟子的性命,也就留他一命罢,至于怎么处置,你们看着办好了。至于她,记住,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论有什么人来,都不许打扰到她!”
虚度领命而去。
在吟风面前,茫茫云海中涛生浪起,似有无数亘古巨妖潜伏其中,整理羽翼、磨着爪牙,随时会跃起扑来。纵是天书仙法在胸,吟风也觉心头越来越是沉重。他不必看,也知飞来石顶,顾清正日夕修炼,只等过了最后一关,便可破空而去,重归仙界。
吟风深吸了一口气,冰凉湿寒之意直透心底。
“不管怎样,我定会送你重归仙界!”他默默地想。
※※※
青城山林木葱茏,空翠四合,月下别有意境。百丈桥循飞泉沟逆水而上,逶迤百余米。两岸老树龙钟,木萝莎攀附而生,山风吹过如薄纱飘舞。
此时已是深秋,山上夜晚格外的冷些,青墟宫守山门的两个道人本是杂役出身,近来拜山访客实在太多,才得以提拔成为知客,因此修为粗浅,远没到不避寒暑的地步。子夜风寒露重,他们只觉湿冷寒气一股股的涌进道袍中,不住地跺脚搓手,还哪心情去欣赏山景月色?
左边的道人忽然觉得眼前好像一花,似乎多了几个人影。他忙揉揉眼睛,用力望去,借着月色,终于看清三个人影正顺着山路拾级而上。
两名道人却是没有想到子夜时分还有宾客上山,左手边道人朗声道:“是哪方的贵客子夜来访?”
那三人来势极快,道人话音未落,他们已立在了山门前。右边一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还礼道:“我们三人此来,是想见一见正在贵宗清修的顾清。”
两名知客道人互相一望,道:“顾仙子正在闭关,此刻不见任何人。请问三位道友来自何处?”
那年轻人道:“我姓楚名寒,出身云中居,乃是顾清的同门……”
这三人正是远道而来的楚寒、张殷殷和一。楚寒还在那里摆身份讲礼节时,张殷殷忽然径自闪身而上,双手在两名知客道人的肩头轻轻一拍,只听得一阵喀喀喀极细碎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声过处,知客道人宛如一堆烂泥般软倒在地,不住发出凄厉的惨叫!
原来张殷殷方才这么一拍,已将两名道人全身骨节都拍散了。两名道人虽然死不了,可是这份痛苦实非凡人所能承受。
楚寒面色一变,责道:“殷殷,这两人只不过是普通知客,何必下杀手?”
一则视若无睹。
山里安静,又是子夜时分,两名知客道人的惨叫声远远地传了出去,就见青墟宫里的灯火次第亮了,人声渐起。
张殷殷慢条斯理地取下头上玉钗,咬在口中,任一头青丝如水洒下,然后用一根布带随意束了,方持玉钗在手,向楚寒道:“我可不是来跟你的亲亲顾妹妹谈情叙旧的。我来这里,就是来杀人、来拼命的!你看不惯没关系,本就没人要你跟着来。你走吧,如果一会你敢拦阻我的话,我就先杀了你!”
楚寒剑眉皱起,道:“殷殷,凡事怎可不问个清楚就直接动手?或许这当中有什么误会,顾清绝不是分毫不肯顾念旧情的人,我不能看着你这么乱来。”
张殷殷面上忽然怒色全收,微笑起来:“顾清当然会顾念旧情了,如果不是因为太念旧,怕耽误了自己修仙大业,怎会下这样的重手呢?一剑穿心竟还不够,定要附上仙法斩缘、断了过去未来方肯罢休!这就叫做慧剑斩尘缘吧?”
张殷殷由怒意勃发忽然变成巧笑嫣然,焕发的容姿顿时让楚寒心跳加速几分。此时一忽然伸手挡在楚寒颈侧,只听叮的一声金石之音,张殷殷手中玉钗正正刺中一的掌心。
张殷殷一击不中,轻哼一声,收了玉钗。
一也收回手,向楚寒道:“这几天我看你还算顺眼,让你捡了一条命。你这就下山去吧,过几日再上来收尸。收我们的,或者是顾清谪仙的。”
楚寒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向张殷殷叫道:“殷殷!不要冲动,这当中必有隐情!你能不能听我一次,先找顾清把这件事问清楚再说!”
张殷殷的回答是头也不回地飘向青墟宫门。
第一个跨出宫门察看的道人但觉眼前一花,似有团云彩自面前掠过,又有暗香入鼻,如月下花开,令人说不出的意动神迷。他揉揉眼睛,方要凝神再看,猛然间只觉全身关窍大开,苦修数十年的真元精气一涌而出,自眉心正中喷薄奔泄!意识顿时坠入无边黑暗之中。
不远处的楚寒看着那名青墟道人眉心处一道极细的血箭高高喷出,唯有苦笑。
此时已有十余名道人出了青墟宫,看见这一幕不由得勃然大怒,纷纷高喝:“何方妖女,敢来青墟宫撒野!”
被十余名道士团团围住,张殷殷却没有分毫惧色,冷冷地道:“顾清呢,让她出来见我。”
一名高大中年道人越众而出,戟指喝道:“放肆!!敢在青城山上撒野?!竟是倚仗何方势力,识相的磕头认错,快快自裁,给我宗弟子偿命。道爷一发善心,说不定还留你个全尸!”
站在外圈的一听到那道人说到“如今这世上,能够在青墟宫前撒野的人可还没生出来哪!”这一句时,不禁失笑,自语道:“还真狂妄!谪仙啊谪仙,我本来还想高看你三分,现在看来实是无此必要。”
楚寒一直紧盯着殷殷,见她秀发无风自动,便知是她又要杀人之兆,忙高叫道:“殷殷!先不要动手!”
张殷殷置若罔闻,踏前了一步,旋即又退回原地。这一进一退,宛如清烟,实是快得无法形容!那高大道人眼前一花,才发现张殷殷苍白纤手中忽然多了一颗仍跳动不休的人心!他这时才感觉胸口有阵阵寒意,低头看去,便看见了一个碗大的洞。
张殷殷连眼角也不瞥楚寒一下,她捧着人心,冷冷地扫视青墟群道,道:“叫顾清来见我!”
青墟宫群道皆是又惊又怒,四下退开,与张殷殷拉远了距离,各自擎出法宝兵器。一名道人取出玉哨,鼓动真元吹起,哨音立时响彻了整个青城山巅!
青墟宫中于是钟鼓齐鸣,人声鼎沸,各式道人一群群、一簇簇地冲出青墟宫来。围住张殷殷的众道人则纷纷催动法宝,祭炼咒符,眼看着各式青墟宫秘传道法便要向张殷殷当头砸下!
楚寒再忍不住,纵身便要冲上。他跃起在半空,身体却未得寸进。原来一自后凌空虚抓,便将楚寒定在了半空。
可怜楚寒也是堂堂云中居掌门高徒,在一面前,却是连半点还手的能力都欠奉。
楚寒双目布满了血丝,盯着一,大叫道:“为什么拦我,你就打算这么看着殷殷去送死吗?”他神色有些狰狞,再无半分从容不迫、谦和有礼的神气。
一只望着张殷殷,微笑道:“她本就是来求死的,不然何必用仙剑斩尽了自己的轮回?这才能提升多少道行修为?或能胜得过一两个虚字辈的杂毛,可是胜不了虚玄,更不可能是谪仙的对手。而我呢,很喜欢她这种性情,所以陪着她发发疯。反正我们都是没有来生的,今世何必活得这么窝囊?”
“可是你不同。”一作势把楚寒生生拉回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下山去吧,好好活着,该忍的忍着点,就能有大把的好前程。而我和那只小狐狸的性子呢,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刚极易折,所以命中注定要折在这里。”
此时两处火云、数道电光、一缕罡风和大片玄金乌沙已当头向张殷殷压下!张殷殷衣衫鼓动,发出一片黄灿灿的光华,抵住了四面八方袭来的道法。
轰的一声,一道火柱夹杂着无数电光、黑砂冲天而起,所有的道法都被她生生抗住!她外衫虽然也是件宝物,可是经不住这许多道法的轰击,当下片片碎裂,露出里面玄色紧身格斗短装。月色下,她傲然而立,玉藕般的手臂、笔直的双腿白皙得令人眩目。
张殷殷面上忽然泛起异样的潮红,唇角边渗出一缕鲜血。她忽然嘴一张,喷出大团血雾!青墟群道视线为血雾所隔时,张殷殷骤然前冲、后退,又立定在原地。若非道行高的,几乎都看不出她曾经动过。
两名青墟宫道士忽然捂住咽喉,脸上全是不能置信的恐惧,大股的血沫不住自指缝中涌出。他们张嘴想叫,吐出的却是呼呼的风声!
群道这才发现,张殷殷双手食指指尖上,各染着一寸嫣红!
张殷殷青丝飞舞,忽然纵声叫道:“顾清!你有胆杀人,为何不敢来见我!”
叫声在群山间不住回荡着,她却有些支持不住,猛然又喷出一大团血雾。
吱呀一声,青墟宫中门大开,虚玄高冠玄服,缓缓自青墟宫行出。他身前有八名道童前导,身后有八名道僮捧器,这等排场,就算与道德宗紫微未入关时相比,也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
虚玄站定,环顾四周,已把门下弟子的惨状收入眼底,以他的修为也不禁怒形于色,嗔目断喝道:“妖孽,放着大道正法不修,却与妖物为伍,残杀我宗弟子,实是罪无可赦!自古人妖不两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看你这模样成何体统!你随妖孽修法,难道只学得了让圣人掩面、六亲蒙羞的狐媚之法吗?我这青墟上下,尽是有道之士,你能勾引得了谁?”
虚玄主掌青墟宫多年,名声地位还在张景霄之上,张殷殷自然是认得。听虚玄如此道貌岸然兼大义凛然的一番指责,张殷殷只是冷笑。张殷殷长裙下的短装的确是露臂赤足,然而那是为了将天狐不灭法威力发挥到极致的装束,可与勾引男人无关。无论是上一代的天狐苏姀,还是这一代的张殷殷,皆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内,心中眼中,唯有一人。就是天下万千男子伏在裙下,她们又怎会正眼看上一眼?
她当然不会去解释。对于虚玄的质问,张殷殷的回应简单直接,她足下发力,瞬间前冲数十丈,右手提起,两指直插虚玄双眼!
一微微一笑,拍拍楚寒的肩膀,身形徐徐在原地消失。从一原本站立处至虚玄处足有百丈,只见每隔十丈,便会出现一个素衣散发的一,一路延伸至虚玄与并肩!
楚寒知道,这是一以无上法力施展缩地成寸的腾挪术,方会在沿途留下个个残像。而且以他的修为都看不破这些残像,那一的速度,该快到了什么程度?
虚玄似乎完全没有发觉一已经站在自己身边,只是向张殷殷怒斥一声“妖孽无礼!”,反手从道童手中抽过一柄拂尘,随手向身前一挥,立时挥出十余颗太乙青木雷,青雷互相撞击,刹那间已布成一张雷光之网,拦在了张殷殷身前。
张殷殷以臂护头,蜷起身子,不退反进,速度竟再增三分,径直撞上了太乙青木雷网!
但见漫天雷光闪耀,劈啪声响中,阵阵焦糊气味四溢!张殷殷衣衫零乱,一头青丝焦了大半,变成寸许短发,裸露在外的肌肤也可见大片焦痕。只是刹那,张殷殷几乎被青木雷光烤焦,可是她已冲过了雷网!
张殷殷一声清啸,五指纤纤,已抓向虚玄咽喉!
虚玄道行何等深厚,自吟风降临青墟后,他研修吟风改进过的道典,道行更是再上一层楼。虽然张殷殷已近乎自杀的方式硬冲过太乙青雷网,迫近虚玄身旁,可是若论近身斗法,虚玄又怎会怕了她?
当下虚玄上身后仰,左手在咽喉前一竖,张殷殷五片泛着灿烂黄芒的指甲结结实实地抓在他手掌上。虚玄虽是老人相貌,可是手上肌肤晶莹剔透,如同用上好的羊脂玉雕成的一般,看上去吹弹得破,可是张殷殷凌厉无伦的一抓竟然只破开他一点皮肉,就再也无法深进!
此时一向虚玄笑了笑,提臂,握拳,就这样简简单单一拳向虚玄太阳穴击去。这一拳去势既不疾,也不重,甚至在场道行最差的青墟宫道士也能看清这拳,自忖若是换做自己,必可轻易避开。
飞来石畔,吟风忽然转身,怒喝道:“大胆妖孽,竟敢在此撒野!真当我没有除妖手段吗?”
也不见他做何动作,周围骤然风云变幻,不仅飞来石消隐不见,就连绵绵青城山也陡然变做一片荒漠,茫茫无际。只可隐约见天地相接处,似有一条大水,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去往何处,杳杳然不见两岸。
吟风独立荒野中央,足下三朵莲花,托着他缓缓升起,一身仙袍前方云起,背后风生,于是方圆百里,处处雾蔼升起,仙云盘绕。
云雾深处,一正挥拳击出,只是拳落处,哪还有虚玄的影子?
一拳意稍顿,忽然舌绽九天霹雳,大喝一声:“开!”这拳便击在前方虚空处!
刹那间,万里荒野似也战栗了一下。
刚刚生起的祥云薄雾,如被狂风卷过,竟散得干干净净!
一缓缓收拳,根本看不都看吟风,仰天长笑道:“我还道你真个不食人间烟火,现在还是忍不住了吧?!你这颗高高在上的仙心,可一点也不清净啊!”
吟风负手而立,淡然道:“千百世前,吾于无定天河之畔斩杀的天魔巨妖,何止成百上千?这颗仙心,从没清净过。”
一向前一步,这一步间奥妙无穷,落步处竟是吟风面前。他又抬臂,简简单单一肘向吟风胸膛击去。
挥肘进击时,一长笑不绝:“我不过是下界一个无名小妖,且看你如何斩我!”
一肘尖处,隐隐有黑芒四溢,玄异的是,这些黑芒挡住了荒野天河的风光,却隐隐现出青城山峰来。
吟风面色凝重了些,抬手一指,袍角处缀着的玲珑宝塔双双飞起,架住了一的肘击。然后淡道:“所谓眼不见为净。你既然身为妖孽,又入了我的眼,今日当然不容你活着离开。后世轮回,你也不必想了。”
一笑道:“我无前缘亦无后世,想也无用。”
在手肘触上玲珑宝塔时,一猛然大喝一声“开!”,瞬息之间,无边妖气自一身上冲天而起,在这茫茫荒野上带起两道径粗数十里的庞大龙卷风,扶摇直上千万丈!
喀嚓一声轻响,一座玲珑塔承受不住如山崩海啸般涌来的妖力,竟现出数道裂纹!两座玲珑塔上附着的仙法御星诀,就此消散。
吟风面色终于变了,他未曾想到人间一介小妖,竟能破得他天书七卷中的御星诀。他既惊且怒,一声长啸,足下莲花光芒四射,托着他直上千丈青冥!吟风居高临下,指定一,喝了声:“破!”
一冷笑,安步向前,每出一步,必直升百丈。听到吟风的“破”字时,他又是一拳击在面前虚空处,但听得一阵喀喀嚓嚓的崩裂之声响过,一身前百丈之内的景物,忽然出现数道裂痕,裂痕中再不是天河荒原,而是人间青山隐隐。
见破法诀也被一挡下,吟风反而神色恢复平静,既无惊惧,也不恼怒,低头垂目,恬淡如常,抬手一指,额上束发的七彩琉璃盘龙珠忽然散落飞出,于空中化成九朵斗大的紫火仙莲,接连向一头顶压下!
※※※
面对回旋飞来的九朵仙莲,一也敛去笑意,神情肃穆,正心诚意,每踏前一步,便击出一拳。步法如闲庭信步,拳意则平淡至极,半分气势也无。然而一似乎将自千百年来温养的全副心意都融入一步一拳之中。
一步升空百丈,一拳破碎仙莲!
一前行七步,击碎七朵紫莲!紫莲每到他拳锋前尺许之地,便会无声无息地湮灭,似乎从未出现过。而每一朵紫莲破灭时,茫茫天河荒原便会多上许多裂缝,七朵紫莲破灭时,整个荒原已是千疮百孔,显露出斑斑点点的青城山色。
眼见紫莲只余两朵,吟风唇边反而浮起一丝冷笑,抬手向天一指!刹那之间,吟风似乎变成万丈高的天神,抬手破天,顿足裂地!
虽然吟风身形未变分毫,但这向天一指,竟然便在苍茫天穹上开了一个口子,瞬时无穷无尽的紫火天雷如天河垂泻,滔滔而下!这方圆足有数十里的天雷堪堪落到地面时,竟似被吟风以只身之力拦住,任它咆哮冲突,却不得脱离,只能向吟风指尖汇聚,化成一颗寸许大的雷珠!
一专心致志,缓缓击出第八拳,就似完全没有看到吟风指尖上万千天雷汇聚而成的雷珠。
然而拳锋侵销紫莲的刹那,一淡漠的神情忽然破碎了,他苦笑一下,轻叹道:“原来还是放不开啊,也罢……”
第八朵紫莲湮灭,无定天河,万里荒野已破碎不堪,摇摇欲坠。一再向前一步,出第九拳!
然而第九步落处,不是吟风面前,而是回到青墟宫外,第九拳所向,也不是最后一朵紫莲,而是遥遥向着周身云霞缭绕、光带环舞的虚玄。
张殷殷一声厉啸,凌空跃起,闪电般自空横移三十丈,直扑虚玄!瞬间,青墟宫众多道士都觉得眼前一花,似是看到了一只巨大狐狸的残影随着张殷殷跃起。若非生死相搏,群道定会衷心赞叹,这张殷殷小小年纪竟然已修炼到了神识外化、相身可显的地步,即以修道之人计,也是万中无一的天份。只可惜这样一块良材美质,今日便要毁在这里。
而在张殷殷跃起处,原本近身围攻她的三名青墟宫道士摇摇晃晃,如同喝醉了酒一般,先后栽倒在地。只见他们身体下鲜血如热泉涌出,却不知伤在了哪里。
张殷殷玄色劲装已破烂不堪,然而衣服下露出的不是如玉肌肤,而是道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她双手、前臂上则尽是淋漓的鲜血和碎肉,也不知多少是敌人的,多少是她自己的。
而这当空一跃,她后心处的衣衫忽然尽数破烂,空中一个闪耀着五彩光华的金环呜呜飞至。这金环挟风雷势,来势快极,显然出法宝之人修为非常高明,绝非初入上清之辈可比。然而张殷殷已将仅余的力气都用在了横空扑击上,再无力气躲闪腾挪,只能任由那轮金环击在自己后背上。
金环破开了柔腻的肌肤,继续深入,只听喀嚓嚓一片骨裂声,张殷殷背上骨骼不知碎成了多少片!
金环在没入大半之后,终于不再前进。虽然张殷殷去势不减,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她已是强弩之末。
此刻虚玄身周霞光涌动,仙乐隐隐,空中有无数花瓣洒落,头顶处又有两只白鹤盘绕飞舞。观战诸宾不乏有识之士,知道这些都非实物,而是启动道法时生成的异象。异象如何,可知其人道心境界几何。虚玄道法虽还未出手,但这一身仙风道骨已让无数在青城山逗留不去的宾客钦服得五体投地。
眼见张殷殷跨空扑至,虚玄正容斥道:“妖孽!真是不知死活!”
他拂尘一挥,只听霹雳声起,数以百计的青木雷光汹涌而出,于空中汇成一条须爪俱全的狰狞雷龙,迎向张殷殷。
雷龙一出,众宾客又是大赞。此龙威力无穷,形神兼备,实是道法中巅峰之作,张殷殷休说此刻已是浑身浴血,油尽灯枯,就算是毫发无伤时遇上此龙也得退避三舍。当面硬抗的话,只能化为齑粉!
张殷殷为雷气所激,一头秀发狂舞不定。她闭上了双眼,不再去看那迎面扑来的狰狞雷龙,只凭藉本能、用尽最后的真元,向虚玄的方向挥出一爪,那虚弱的爪气,就算虚玄完全不动真元护体,也不过刚能够切皮见肉而已,还远谈不上致命。
她也知道这根本伤不到虚玄,实际上动手至今,张殷殷一直在被青墟宫群道围攻,根本没有机会碰到虚玄一根手指。她临死前这一击,不过是为了最后的尊严而已。
双眼闭上的瞬间,张殷殷忽然感觉自己飞了起来,高飞之势比方才横空扑击还要猛烈!她愕然张开双眼,才发觉自己已飞起数十丈高,而且身体被柔和的力量托着,分毫没有下坠之意。那力道如春风化雨,渗进她的骨骼肌肤内,将那如风中残烛的生机重新燃起。
在她方才的位置,一正击出他的最后一拳!
在一的拳前,本是气焰滔天的雷龙无声无息地湮灭了,甚至连一声咆哮或者呻吟都未曾留下,然而一这第九拳,岂会满足于一头小小雷龙?
此拳去势未尽,直取虚玄!
于是仙乐嘎然而止,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如被狂风袭过,早不知去了哪里,两只在虚玄头顶环飞的白鹤更是羽飞翅断,转眼间现出了本来面目:原来不过是两团水气而已。
虚玄须发无风自动,道袍片片破裂,手中拂尘更是变成了一根秃柄。
而这仅是一的拳锋而已,第九拳尚未到来!
这一拳并不快,可是此刻青城山上谁都能动,唯有虚玄不能动,他只能凭藉数十年苦修的道行,硬拼一最后的一拳!
虚玄心中明白,此时的一,已与天地相融,拳上实有移山填海之力,自己道行境界或许只比一低了一两筹,然而这一两层间的差距,便是天渊之别!虚玄现在的硬拼实与张殷殷最后一击无异,皆是为了最后的尊严而已。
此时虚度忽然狂叫一声“师兄快躲!”,竟然运起身法,以身体挡住了一的拳锋!
一冷笑,区区一个虚度,也想挡住自己最后一拳?螳臂当车!
一前方百丈之地,忽然出现了多条裂隙,就似是铜镜被打破一般。裂隙纵横交错,直接自虚度身躯上蔓延过去,不光爬到几名青墟宫道士童子身上,还将几十名观战的各派宾客也卷了进去。就连虚玄的道袍上也缓缓出现数道裂隙。
虚度用尽全力格挡,却挡了个空。在他的感觉中,自己仍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然而在旁人眼中,随着裂隙的加大,他整个身体已分成了十余段,分别被裂隙吸入。在头颅被吸入时,虚度仍一脸迷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些被卷入的宾客由于慢了一步,有些机灵的已惨叫起来,可是当此诡异情景,谁敢援手,纵是最亲近的门人弟子,也都在转身奔逃,哪还顾得上救人?
然而裂隙爬到了虚玄道袍上,便不再进展。虚玄双目低垂,鼻中喷出两道长长白气,顶心三缕淡金气直冲而上,显在瞬息间,就已尽了全力!
正当此时,只听喀喇喇一声霹雳,直震得众人耳中一片死寂!又见紫电横空,云天破处,一朵碗大紫莲破空而至,在空中留下淡淡仙云,瞬间已没入一的后背!
这是吟风的第九朵仙莲。
紫莲一出,天地万色为之所夺,就连一的身体也变得模糊了一些,似乎笼罩着淡淡云雾。空中密布的裂隙,也随之消得干干净净。
一苦笑一下,忽然张口,喷出一口深碧的雾气!
张殷殷在空中看得分明,大叫一声!她虽不是妖,但师从苏姀日久,自然知道一喷出的是什么东西,那是他千百年来凝练的本命魂气!
空中的紫电越发浓烈了,四下纵横,将半天天空都映得紫了,惊天霹雳则一个接一个,滚滚而下。一时间,诸人皆有错觉,似已天崩地裂!
无穷无尽的雷云霹雳之中,徐徐落下三朵旋转不休的莲花,吟风衣带飞舞,面若寒霜,踏莲而下!
青城山上众宾一片哗然,便有人颤声叫道:“这是真仙!真仙!真仙下凡了啊!”
轰然,无数人黑压压地跪了遍地,向真仙高举双手,乞求仙人垂怜,也带挈他们一下,就算不能随着真仙飞升,能增长个几百年修为,得百十粒仙丹,或者至少赏赐个十来件仙器,也是好的。
此时一的身体越发模糊,就连眉目都有些看不清了。他看着逃过一劫的虚玄,摇了摇头,一转身已出现在张殷殷身边,微笑道:“我送你去个安全的地方。记住以后可不能随意拼命了,这次若是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一双手虚托,张殷殷已迅若疾电般向远方飞去。她盯着面目模糊的一,终是泪下如雨,遥遥叫道:“那你呢?”
一笑了笑,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我?我留得一缕魂识,须得去见主人最后一面,向他赔过罪才好。唉,你这只狐狸啊……”
话已说完,他眉心处渗出一缕碧气,化成人形,向无尽海方向疾飞而去。
而一凭立危崖之边,缓缓前倾,终向云雾笼罩的无尽深渊坠落……
青山旧,雨初歇,人已去,仍挂牵!
吟风已落至百丈高空,冷笑一声,森然道:“无知妖孽!你还当能从我掌下逃脱吗?今日让尔等知道,何谓除恶务尽!”
吟风掌托天雷,抬手一指,数道雷火便从雷珠中分出,向张殷殷离去的方向疾追。他又催动足下三朵紫莲,如电穿空,向一残魂追去!
真仙入世,必风起云动,雨布雷生!吟风这一追,瞬息间已去百里,沿途时有紫电狂雷落下,所落处必山崩石裂,江川倒悬,一时间也不知多少飞禽走兽遭了大劫。
※※※
张殷殷曲膝抱头,翻滚着迅疾向东方飞去。此时她早已伤重难支,陷入昏昏沉沉之中,根本未曾发觉远方天际处出现数点紫芒,正迅疾飞近,转眼间已可看出那是数道紫火天雷。张殷殷速度虽快,却也快不过天雷去。
忽然间阴风大起,浓云密布,一骑黑甲战骑破云而出!他身覆极厚重铁甲,手持三丈猊狻吞日戟,胯下丈二乌黑魔驹,四蹄踏云,斜斜切入张殷殷与天雷之间,随后吐气开声,一戟挑向最前方的天雷!正是吾家!
紫电天雷看上去不过拳头大小,然而触到戟锋时,轰然化成一片数十丈方圆的雷网,将吾家网住,灼得铁甲嗤嗤作响,黑雾四溢。吾家胯下魔驹也不能得免,身上粘染了大片雷光,不住灼烧炸裂,它自口鼻中喷出大团黑气,竭力将雷网推开。
吾家一声暴喝,全身上下的铁甲猛然炸裂,化成大团携带着至阴至寒地气的阴气黑雾,生生将身上的雷网湮灭!吾家虽得入人间,但并未投胎转世,而是为苏姀以秘法加持,方得以魂体方式存于世间。身上铁甲、掌中大戟,于吾家而言皆是魂体的一部分,就如寻常人的身体发肤一般。铁甲爆裂后,吾家虽然灭了一颗紫雷,却已元气大伤。
然而这只是第一颗紫雷,后面还有四颗正接续飞来!
吾家已无暇向张殷殷看上一看,猊狻吞日戟一兜一转,将余下四颗紫雷都圈了过来。刚刚仅一颗仙雷就逼得吾家自损魂体方能应付,现在四颗仙雷齐至,威力岂是相加那么简单?
四颗仙雷互相激荡,还未接触,刹那间仅凭雷气侵消,就已令吾家猊狻吞日戟上遍布裂痕!吾家早已预料到这等结局,分毫不见惊慌,双目极幽深处忽然亮起两点火焰,随后从眉心中射出一颗豌豆大小的黑色晶珠来。这颗晶珠是吾家在悠悠岁月中积聚凝炼的全部阴气所化,最是纯净不过。
阴珠既出,四颗仙雷登时如同苍蝇见血,齐齐舍弃了张殷殷,转向阴珠扑来。吾家哼了一声,拨马便走,向北方疾驰而去,那颗阴珠则始终悬于他眉心处。四颗仙雷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向北方疾追而下。
吾家胯下魔驹踏云追风,逝如飞电。然而仙雷威势煌煌,速度却似更胜一筹!
百里之外,吟风心有感应,剑眉一轩,左手曲指一弹,又是七道仙雷发出,向张殷殷追去。于吟风而言,吾家不过是个不自量力的小鬼而已,区区鬼魂之躯,也想硬抗仙雷?须知吟风纵横无定天河之际,不知毙了多少天妖巨魔,所修仙法、所引天雷,无一不是极端克制妖魔之物。吾家一介鬼魂,除非修为高出吟风许多,不然哪有可能挡得住吟风所发仙雷?虽然吟风也未曾想到吾家居然可以破去自己一颗紫雷,但其余四颗他是万万破不掉的,连逃也逃不了。
在吟风神念感应中,前方百里之外便是一飞遁的魂识。只消足下仙莲再转七周,他便能追上一,那时吾家当在引偏的四颗仙雷下灰飞烟灭,而那只小狐狸也该被七道天雷击成飞灰。
如此,世间清净。
然而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于今时今日,吟风第二次体会到了这句古话。
七道天雷刚刚飞出里许,忽如蝶入花丛,争先恐后地飞入一只如兰花般绽开的纤手中。随着那只引人无限遐思的素手五指合拢,七颗威力绝大的天雷齐齐幻灭,唯一显示它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仅是玲珑拳周几丝毫不起眼的电花而已。
吟风瞬间停住身形,望着百丈外那衣若新雪的绝代佳人,面上略显凝重,寒声道:“原来是只天狐。”
苏姀摊开右手,轻轻地抖了抖,似是要抖落天雷湮灭后的余灰。可她掌心晶莹若玉,片尘不染,七颗天雷齐爆,也未能在那只手儿上留下半点焦痕,哪来的什么灰?
见吟风停住,苏姀浅笑道:“什么叫作是只天狐?连个名字也不问人家,这便是仙家礼仪吗?”
不过是说两句话的功夫,一的残魂已飞出数十里。吟风面色一寒,托着天雷的右手缓缓抬起,森寒道:“你即算修成人形,也只好骗骗无知凡人,仍不过是只妖畜而已!吾巡守仙界四野时,不知斩杀过多少凶厉巨妖,你一只小小狐狸,也敢在此卖弄道法?吾今日杀机已开,你休要不知死活。念你修为至今也算不易,速速退下,吾便恕了你擅挡仙雷之罪!”
苏姀掩口轻笑,向吟风盈盈施了一礼,道:“小女子多谢上仙不杀之恩,不过说到退开嘛……小女子斗胆问上仙一个问题。如果仙帝抽了您七八个耳光,再吐口仙痰在您脸上,然后说您可以退开了,您会怎样呢?”
吟风勃然大怒,喝道:“大胆妖狐!我本不愿在此世大开杀机,你却偏要撞上门来!今日便让你这无知孽畜知晓何谓仙家正法!”
他双目一瞪,眼中即刻发出两道紫电,穿空而至,击向苏姀!
苏姀身后忽若春花绽放,十只狐尾依次展开,身形瞬间横移数百丈,轻轻松松地躲过了两道紫电,然后笑道:“上仙好大的气性,这就忍不得了?不过说来也难怪,仙家嘛,原本气量就是很小的。其实姐姐我呢……”
苏姀温柔如水的声音忽然渗出一片冰寒:“……早在一千八百年前,就已经不肯忍了!”
她骤然一声清啸,现出了本体,原来是一只足有百丈大的十尾天狐!苏姀狐尾轻摆,已若冰面滑行般绕到吟风背后,前爪挥动间,数百道足可开山裂石的劲风已破空袭至!
只听吟风一声冷笑,本体忽然消失,原地留着的则是一座八角玲珑宝塔。此塔见风而涨,眨眼间已变成百丈方圆、数千丈高、据地顶天的一座宝塔!
此塔一现,苏姀只觉周身如被千万根利针刺入,更有令她深觉恐惧的气息扑面而来。随后她眼前一暗,已被摄入塔中。
塔中茫茫,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左右不见疆野。紧接着无穷无尽的紫电天火忽从四面八方涌出,将苏姀围定,狂轰猛烧,瞬间炼得她毛发焦枯,皮开肉裂!原来吟风祭出宝塔收摄苏姀后,更将右手托着的天雷尽数灌入塔中,要将苏姀炼化。
这座玲珑塔自然也非凡物,乃是仙帝所赐,名为镇妖塔,又经吟风祭炼百年方始功成,乃是诸界六道妖物的大克星。既使以苏姀之能,一时不察,也被镇妖塔给收了。
收炼了苏姀后,镇妖塔又变为三寸高下,静静浮于空中,只是从塔身上微小的窗口中隐约闪烁的紫色光芒,可以窥见一二镇妖塔内的熊熊烈焰世界。
吟风毫不理会镇妖塔,足下仙莲旋动,鬓发飞扬,便要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冲千里,将一的残魂斩落。至于镇妖塔就先放在这里,此乃认主仙物,自己于今世花费三年时光方始祭炼而成,虽然威力远不及仙界的镇妖塔正体,可放在这里别人也收不去。就算是真有人有此大威力能够收了此塔,谁又敢这样做?而那只天狐,在自己引来的九天紫雷灼炼下,能够支持到自己回来亦算不错了。
仙莲刚旋动半周,连气势都未蕴满,忽然停下!吟风缓缓回头,双目神光四溢,盯住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青衣少女。
她身上仍是素素淡淡的青衣,没有什么多余的饰物,恬静温柔的气息一如往昔,正是云游天下的青衣小妖。但在吟风眼中,青衣下身实际上是巨大的蛇躯,盘在空中。蛇鳞上隐现古拙云纹,纹理上光华隐隐,就此将她托在空中。她那少女身姿,不过是个简单的幻术而已,可以骗骗世间凡人,当然瞒不过吟风眼睛。
青衣右手指着吟风,食指指尖处伸出一根藏青色的鳞鳞长鞭,鞭梢处多了个麒麟兽首,一颗颗锋利的麒麟牙距离吟风咽喉不过七寸。
吟风面色缓和下来,徐徐道:“原来是女娲娘娘的后人,难怪天资无双。你身上流的是贵胄之血,何以要来阻我锄灭妖邪?”
青衣摇了摇头,道:“上仙看错了,青衣不过是一介小妖而已,与上仙追杀的妖邪还很有渊源,原本就是一家。”
吟风皱眉道:“娘娘虽不入仙界正籍,却受众仙敬佩。你身有娘娘血脉,即使以前未曾觉醒,也自与那些妖物云泥有别,怎可混为一谈?”
青衣叹道:“我们争这个也争不出结果来。青衣忘不了根本,不管有谁的血脉,都不过是个小妖而已,过去是,现在也是,没有今后。而在上仙眼中,无论是人是妖,都不过是些蝼蚁罢了,又怎会去管蝼蚁们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只管打杀便是。可是在蝼蚁眼中,或许另一只蝼蚁便高过了天,高过了地。青衣呢,就是这样一个蝼蚁而已。”
吟风双眉越锁越紧,道:“也就是说,你一定要阻拦我了?”
青衣轻叹一声,面对吟风升腾的杀气,混沌鞭却未有分毫动摇,略有些疲倦地道:“是的。不过我……不想杀你,杀了你又能怎样呢?所以你回去吧。”
吟风仰天长笑三声,方道:“即便我法宝出尽,法力只余小半,你又有赴死之心,可你就杀得了我吗?”
青衣淡道:“杀不了你,也能让你元气大伤。那时候,你是想只靠着青墟宫的人来守护顾清不受打扰吗?哦,对了,似乎你已经下山很久了呢。这么长的时间,会不会有什么客人想去拜访一下你的顾清呢?”
吟风面色数变,内心挣扎,却终是放心不下顾清,于是向青衣冷笑道:“好!你很好!”
说话间,他足下仙莲旋动,向青墟宫方向徐徐飞去。
见吟风回头,青衣也即收了混沌鞭,依然恬恬淡淡地微笑着,道:“日后上仙想打想杀,尽管来找青衣便是。”
吟风哼了一声,更不回头,只向镇妖塔一指,要收回这件法宝。至于苏姀,想必已被炼成灰了。
谁知他连运三次神念,镇妖塔却是动也不动。吟风此时已分明感应到有数道浓烈妖气潜入青城山附近,虽然面上平静,心内却是焦躁,当下加运神念,命镇妖塔炼化完天狐后自行返回,自己则带出一路紫雷,疾向青墟飞去。
镇妖塔忽然传出一阵细微的喀嚓声,随后不时有细丝般的紫火从塔中透出,远去的吟风心中一动,暗叫不好之际,但听一声巨响,镇妖塔已炸成无数碎片!
突然涌现的大团天火雷电之中,苏姀徐徐升起。
苏姀面色冰寒,脸上从来不去的笑意早已消失殆尽,双眸充溢杀机。她身无片缕,将一个天下无双的胴体赤裸裸地现于世间。镇妖塔中尽是天火,又有什么衣服法宝能够抵抗得住天火灼烧,当然尽数化作灰烬。
苏姀早看到青衣,当下不急答话,先运神识将方圆数里扫了一遍,确定无人无妖,方望向青衣,好一会才叹道:“原来是你……近来可好?”
青衣道:“当然不会好,可也不见得坏,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吧,直到该睡去的时候。叔叔还是老样子,闷在那个小岛上不动。要不……姐姐去无尽海看看叔叔吧,陪他说说话,我想他其实挺无聊的。”
青衣本是初次与苏姀见面,不过早就听过了苏姀的许多往事,她又是冰雪聪明,阿姨两字本已到了口边,却是硬生生地被换成了姐姐。
苏姀脸上微红,支吾道:“他……嗯,这个……有什么好去看的?”
过得片刻,初时的羞涩去了,苏姀忽然意兴阑珊,叹道:“唉,看了又有什么用,他还不是那个样子?这次我也是大意了,以为有一跟着我那个笨徒弟就不会有事了,没想到这个谪仙居然如此厉害。说起来,这次一也毁了,可他不还是什么都不打算做吗,我又何必去呢?”
对于苏姀,青衣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即便是她自己,又何尝快乐了?
此刻的一已然到了无尽海。
他只余一缕残魂,浑浑噩噩,只知凭本能向无尽海疾飞,浑不知身后已发生了这许多事。转眼之间,他已跨过茫茫无尽海,停在了海中央那矗立了不知几千年的孤岛上。
一的残魂单膝跪地,垂首道:“一有负主人期望。可是一千八百年前我能够忍得下,一千八百年后,我却无论如何也忍不得了。”
那个千年来安坐不动,悠然望着海天尽头的无尽海主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既不高亢,也不低沉,而是温和圆润,从四面八方而来,无论你身在何处,都如同在你旁边讲话一般:“这世间有人曾道,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一次的事没有必要去忍,其实一千八百年前也可以不忍,所以你没有做错什么,起来吧。”
一并未起身,而是反问道:“可是有件事,我想了一千八百年也没有想明白。既然不必忍耐,为何主人始终置身局外、坐视不理呢?”
无尽海主人不答,只向远方一指,问道:“你来看,那里都有什么?”
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目力可及的尽头,茫茫天海联成一线。一便道:“有天,有海。”
无尽海主人笑了笑,道:“你不明白,是因为你只看到了天,看到了海。若你能看到海天之外,轮回之始,就会明白了。”
一若有所思,然后苦笑道:“我现在知道了,能知道自己为何会想不明白,原来也是种境界。寒冰狱中那道人原来早就知道了自己为何会看不穿,我最终还是较他差了一筹啊!可惜,一今日明白,已是有些晚了。”
无尽海主人道:“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你可以去了。”
一再拜,然后一缕残魂化烟飞散。